五一假期前一周,城小白和他的朋友们就开始搜罗广州周边各个露营地。
当发现所有露营地都爆满后,他们一行10几个人,决定一切都靠自己。从寻找“荒野”驻地,到搭建临时“自建房”,只要每个人都贡献一点,从酒水到伙食就能一应俱全。在他们看来,所谓的精致露营,也不外如是。
尽管一开始,团队里有人抱怨露营不过是一项顶着烈日,不停折腾,自讨苦吃的活动。可神奇的是,随着帐篷的成型,城小白和他的朋友逐渐能找到自己在这个临时组织里的身份和角色。
但这不妨碍参与者在忙碌的间隙发出疑问:人为什么要露营?
城小白给自己的答案是:本质上,露营是一场集体逃离,从什么都没有开始,以什么都没有结束。
似乎每个人均GDP达到一万美元的国家,都会在某个时期涌现出一大批城小白们,进行一场集体逃离。在美国是伍德斯托克,在日本是70年代的露营热。被现代性固有弊端困住的城市人,似乎总想从前现代的生活方式中寻找一些元素,获得“自由”的错觉。
只要四周不是墙,便可称得上自由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摄
寻找荒野
在搭起来的帐篷里,城小白的太太率先开启话题:“早上7点多,城小白就主动起床收拾露营的装备了,以前从来没有这事。”
话题迅速引发了太太们附和。“昨晚凌晨两三点,我老公还在琢磨装备怎么使用。”
“我老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衣柜里翻出沙漠迷彩裤,甚至在腰带上别了一个牛皮工具包,他以前从来没用过。”
吐槽自己伴侣的机会迅速被捕捉,任何一个新参者,都能通过这个话题迅速融入临时的露营团体中。
在太太们的嬉笑怒骂中,男人们顶着上午11点的烈日,在他们新发现的一处河边“荒野”中搭建帐篷,帐篷完全撑开有40平方,即便男人们团体协作,完成这个“临建”也需要半个小时以上。
在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男人们会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切可以展示自己生活方式的小物件,从烟斗到风炉、从咖啡壶到棒球手套,佐以酒精,度过五一假期的第三天。
露营现场成为生活方式展示的舞台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摄
城小白找的营地在广州大坦沙某个沿江在建楼盘的一侧,距离江边不足50米,作为一个理想的所在,却因为没在互联网上出现过,成了都市里隐蔽的角落,人烟稀少,这给他们一行带来了莫大的欢喜。
同样是搭帐篷,往年城小白寻找搭帐篷的营地时,可没有找到“野外”的欢喜。
城小白大学时曾经从广州骑单车去连州,全程大约300公里,其中的一个夜里,他们一行将帐篷搭在被河流环抱的江滩中间。初时,伴着落日余晖,一切都很美好。“可到了夜里,河水上涨,水直接漫到了帐篷的地钉位置,河水的潮气甚至已经扑到脸上。”
2008年汶川地震时,城小白被困在了两座塌方的山路中间,夜里就在一辆荒废的中巴车旁边搭了个帐篷,第二天早上从帐篷里钻出来,发现周围多了许多烧水壶大小的石头。“任何一块落在帐篷里,估计我们就嗝屁了。”
不伴随手冲咖啡,精致二字似乎就无从体现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摄
这些情况大抵都不会发生在如今的城市或者说精致露营领域。野外只有排除掉这些潜在的危险,找到可建营地的“野外”才足够兴奋。
当年的经历留下了肌肉记忆。30厘米长的地钉,城小白习惯性将钉头朝着帐篷的方向斜斜地敲进去,以防忽然而来的大风将地钉顺带拔起。
且搭帐篷的专业性,很快让城小白在这个群体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临时团体中社会分工的雏形。当其余男性无法在建筑方面显示出特长以后,出于某种本性,他们迅速转向烧火做饭、带娃、掌控食材分配等其他领域,以期获得认同。
原始部落
和原始部落一样,帐篷搭好就意味着部落的诞生。部落诞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分工。
现代社会中,分工被碾碎,拆分成一个个步骤,越精细越好,人性中属于“荒野”的气息越少,城市适应性越强。
城小白说他忘不了之前的一次露营经历:“在干枯河床的帐篷里往外面一看,对面不是别人家阳台,没有晾着内衣秋裤,竟然是一片荒芜。那时候感觉自己变成了纯正的人,战争、股市、金钱、劳力士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扯不上,我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
作为一项“返祖”的活动,露营的乐趣在于经济和现代社会赋予的身份会消失,新的身份是原始的:建筑工、伙夫或者一个母亲。
城小白不再是某个企业的高层,而是手脚最快的建筑工人。擅长炊事的朋友告别热门短视频制作人的身份,成为伙夫。作为一个互联网人,那一整天,这短视频制作人几乎没触碰过手机,眉飞色舞之间,藏着他对食物料理的优渥感。
冰块落入杯中,露营生活才刚刚开始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摄
妻子们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原本做事推三捡四的男人,在野外表现得充满勤劳和求知欲,她们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迸发出少女气息和元气感。
这正是原始部落人际关系的微妙之处,每个特长生都会试图维持住自己简单的人设。在现代露营的临时社会结构里,人设往往一锤定音。
只是脱域
即便是工业流水线上下来的,带有详细傻瓜式用户指南的帐篷,搭建起来还是伴随着手忙脚乱和各种失败。在社交平台的露营活动中,搭建阶段的图片也总是不多。
搭建成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户外冰箱中舀出一大勺冰块,伴随酒精或者饮料下肚。对于这群露营者而言,进入“原始生活”的必要享受是现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冰箱带来的快乐。
作为一个新能源的车主,城小白很遗憾没办法把自己新买的汽车开到营地旁,“我的车就是一个移动空调,把车尾巴塞到帐篷里打开,那就是个移动空调的出风口,充电口也会变成移动电源,简单的说,那就是个移动的充电宝。”
发达现代工业提供的半成品食物,是精致露营的基础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摄
根据携程发布的《2022五一假期出游报告》显示,有85%的本地周边游,都以露营的方式呈现。
城小白和他们朋友们的构成是五对夫妇,携带三名平均年龄两岁多的三个小孩。基本符合大众对露营人群的认知:有娃、有车、有闲。
1968年前后,美国兴起了户外运动。那段时间,美国年轻人抗议越战,呼吁人性复活、希望与自然共存。1969年举办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成为奔向荒野的文化的集大成者。
这股思潮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风靡日本。日本枻出版社编辑部早期出版的《实用露营宝典》提到,在美式观念的影响下,户外活动的风气被日本吸收,并以露营的方式,定义为人性的回归。
他们的理解是,无论我们拥有什么,即便只是一只小狗、一个职业、一个身份,甚至一个镣铐都要为之负责,而我们拥有的总和构成了我们生而为人的意义。但这一切又把我们捆绑在乌托邦之外,所以只好在一个有限的时空里,以自我的创造性,唤起内心的好奇心,让自己成为一个拥有简单工具,就可以与现实的身份绝缘,投入大自然环境里的“人类”。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摄
神奇的是,这些精神层面的“觉醒”,都是经济社会发展到大约人均年收入1万美元左右时才诞生的。
1970年,日本户外运动最为风靡的时期,日本人均收入8000美元。这几年,中国一二线城市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也基本达到甚至超越了这个数字。
当然,早期国内以卡拉OK为主的聚会逐渐式微或许也是一个因素,人们在那个密闭空间里,演唱者和身旁窃窃私语的群体已经被割裂,露营却可以提供类似梦想改造家、美食、访谈和户外活动节目的综合载体。
露营在此时火热恰如其分,它是现实围墙中的一道裂缝,抛下一切钻过去,就有了新的身份。只是当酒精散去,旭日初升,我们又会变成往常那个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