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让我甩掉那个女学生

  2019年10月的一天,我正在政教处整理陈年档案,教体育的朱老师突然急匆匆地进来,让我随他去校长办公室开会,说是“调整工作”。我有点纳闷,半个月前,朱老师刚接手退休教师的工作,成了八年3班的班主任,而我只是个政教干事,领导把我俩叫到一起是想怎么“调整”呢?难道我会被“一贬再贬”去教体育?如果真是这样,我只好辞职了。

  谁知一番沟通下来才知道,领导是想让我重回语文教学岗位,并担任八年3班的班主任,而朱老师则去政教处代替我。几位领导讲:“这样安排,是出于大局考虑。”

  听说,朱老师做班主任,工作并不顺心。3班的家长不放心让体育老师做班主任,来学校闹了好几回。虽然领导们一再解释,说体育老师有更多精力管理班级事务,但家长们依然情绪激动,每天放学后围在校门口,专堵校长的车。

  对我来说,能摆脱政教处千头万绪的工作重回教学岗,当然求之不得,可顾虑和担心也随之而来:能把学校指派的班主任迅速推下台,可见3班的家长不好惹,若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有“前科”的老师,工作开展起来怕是更难——去年6月,我的一个学生在校外打架,被人打肿了脸,回家后竟对家长谎称是我打的。因为平时这孩子书写太乱,我总让他重写,家长就觉得我有意针对孩子。这次一听是我动了手,他们迅速带了一帮人来学校闹事。领导为了平息家长的怒火、保住学校的清誉,毫不犹豫地把我调到了政教处。

  谈话结束时,校长特地喊我留下,说很看重我:“是我以人格做担保,家长们才同意你这个柔柔弱弱的年轻女教师上台的,希望你能不负重托,把这个班带好。”

  很快,我重回教学岗的消息就传开了,我的师父特别高兴。她嘱咐我,以后和学生相处,心里得有一把尺子,更要学会明哲保身:“管学生前一定要先做了解,哪些学生敢(可以)管,哪些不敢管。不敢管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他们两年后上职中、混社会,跟我们没有一分钱关系。如果你再因为管学生的事被‘贬’,那在学校就永不能翻身了,在实验室洗了半辈子器材的孙老师就是先例。”

  师父以前常说,教师脱离本专业,就像战士失去了阵地。这次我能重回教学岗,机会来之不易。她的话,我全记在了心里。

  也许是因为年轻、讲课有趣,3班的学生对我的到来还比较欢迎。可带班3天了,教室里有个座位一直空着,本该坐在那里的女生陈笑笑,一直不见人影。

  我给陈父打电话,是空号;给陈母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在家长群里@他们好多次,也没有任何回应。我隐隐感到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于是翻看报名册上的家庭地址,发现陈笑笑只留了小区名和楼号,连具体的单元号都没有。我问其他任课老师,大家似乎很反感提到这个名字,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陈笑笑不来太正常了,不来更好,省心!”

  第二天下课回办公室,我看到有个中等个子、微胖的女人正在和数学老师交谈。数学老师见我来了,如释重负一般,赶紧起身介绍说:“这位小程老师是笑笑的班主任,你们谈吧。”然后他就走了。

  陈母肿眼皮,红眼睛,说这几天不接我电话,是因为手机掉进工地的搅拌槽了:“我是来学校来找笑笑的,3天前笑笑说要去她爸那里,可是今天上午,我从孩子舅舅那里得知,笑笑并没有去她爸家。”

  事情麻烦了——孩子不在家,也没来学校,去哪儿了呢?万一孩子出了什么事,作为班主任,我绝对首当其冲。

  正当我心急如焚的时候,更糟糕的消息传来——领导在班主任群里发通知,说3天后教育部专员将在省委书记和教育厅长的陪同下来我校视察,除了检查“控辍保学”政策实施情况,还要查档案和学生人数。

  学校又立即组织全体班主任开紧急会议,传达的“精神”只有一个:这是我校有史以来接待的最高规格的检查,结果将直接关系到本地教育局甚至省教育厅的荣辱,所以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希望全体班主任高度重视,必要时课程暂停,务必利用仅有的两天时间找回各班辍学学生”。

  开完会的第二天,我去隔壁班听课,发现教室最后一排的两个学生十分扎眼。那个男生戴着耳钉,发型不伦不类;女生做了美甲,纹的眉毛都褪成了红色,整个人颓废又疲惫。我好奇这个班的班主任怎么会如此“宽容”,旁边的老师说,这两个学生都是刚从外面叫回来的“打工人”,“一个在美容店,一个在KTV”。

  我问了班里的学生,他们都说陈笑笑在班里几乎没什么朋友,平时总和高年级学生一起玩,具体是哪个班的,他们不清楚;我又去找朱老师(毕竟他之前是班主任),没想到他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在我的印象里,陈笑笑是个很乖巧的女孩,我当班主任的时候,她可没有这种不辞而别的毛病。”

  难道一个未曾谋面的学生是因为对我有意见而离开的吗?数学老师在背后为我鸣不平:“陈笑笑怎么样,我带了那么长时间,我能没数?朱老师这么说必定另有缘故——你想啊,你顶了人家的岗,人家能说你好吗?”

  好在,线索最后还是找到了——几天前,有人看到陈笑笑和八年1班某女生一起去了车棚。我几经打听,终于找到那个女生,她给我提供了关键线索:“陈笑笑说,她想和九年级的一个叫刘奇的男生去兰州打工挣钱。”

  我很快找到了刘奇的班主任宋老师,得知刘奇也是3天前就不来学校了。宋老师打电话问家长,对方只说孩子去了兰州,再问就不理了。

  陈笑笑的母亲一听“刘奇”这个名字,表现得很激动,哭着说这个男生之前经常在她家楼下等她女儿一起上学,这次一定是他引诱笑笑跑了,“万一他们从此不回来了,我也不活了!”

  距离领导视察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找宋老师商量,事不宜迟,我们不如立即出发,赶在天黑前到兰州,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可宋老师认为不妥:兰州那么大,找两个学生,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贸然行动,万一出了问题我们承担不起责任。他觉得应该立即报警,由警方处理此事,我们省时省力。陈母找女心切,却坚决不同意报警,带着哭腔说:“一报警,我女儿的名声就毁了。”

  我试着说服她,这个关头,孩子的安危大于一切,名声什么的都是小事。可陈母哭哭啼啼,态度却十分坚定,在我们反复地劝说下,她才终于说出自己真实的顾虑:一旦报警,丈夫就知道女儿跑了,她没法向他交代。

  我有点震惊:孩子跑了几天,做父亲的还不知道,可见得他对孩子也没有多负责,还谈什么“没法交代”呢?

  好在这时候,宋老师得知刘奇家有个亲戚在兰州市安宁区开理发店,就想让刘母联系一下亲戚,问问孩子有没有去那里。

  谁知刘母立即推卸责任,说孩子当天放学没回家,是直接从学校跑的。“我不想联系,有能耐让他带着那个小贱人死在外面!”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无奈,我和宋老师只能亲自去兰州找孩子。路上,宋老师开玩笑说:“假如班主任能做主,咱们双方赶紧把这桩亲事给办了,让(家长)带回去过日子去,省得害人。”

  到了兰州,我们果真在那家小理发店找到了他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笑笑,她脸色苍白,头发刻意弄得有点凌乱。话不多,但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并不像一般混社会的小太妹。不管怎么说,人找到了,迎接“控辍保学”检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回去的路上,宋老师偷偷地跟我说:“这女孩不会是‘有了’吧?”我心里骂他老不正经,同时又隐隐担心陈笑笑是不是真受了欺负。毕竟她年纪还小,没有社会阅历。

  陈笑笑回学校以后,班里没有一个女孩愿意找她玩,她整天趴在桌子上,一个人闷闷不乐。我看了不禁有点心疼。现在的学生都早熟,像宋老师那样猜测的人应该不少,私下不一定怎么议论她呢。我觉得自己应该多给陈笑笑一些关注,可数学老师嘲笑我“想多了”,说她要有那点脸皮,就不会跟男生跑出去鬼混几天,弄得人尽皆知了。

  其实,我去兰州找回陈笑笑这事,3班其他任课老师都不支持。英语和数学老师尤其反感,数学老师甚至说她是个“害群之马”。我总觉得这是他们的偏见,可很快,事实就证明我错了。

  我在课间的故意搭讪,遭到了陈笑笑的顶撞,我只能自我安慰,把这看成是她不善表达;我上课时尽量挑简单的问题让陈笑笑回答,希望她能获得自信,也希望班里学生能看出我对她的重视,不要孤立、轻视她,谁知陈笑笑并不领情。

  一次,我让陈笑笑翻译一句简单的古文,她站起来说“不会”。我耐心鼓励,让她挑一句会的翻译,她却无所谓地说:“没会的。”学生们哄笑起来,一齐看向我,想看我怎么处理。要知道,在课堂上,这就是学生对老师赤裸裸的挑衅,孩子们都很精明,会试着摸新老师的脾性和底线。为了能在新班级站住脚、立住威,我只好严肃地反问陈笑笑:“为什么不背?”

  本以为陈笑笑会屈服,我就能顺水推舟接着讲课了,可这个看上去很乖巧的女生又面无表情地答:“不为啥,就不想背。”

  这下,学生们都来了精神,想看这场戏怎么收场。陈笑笑依然平静地站着,柔弱又无辜,好像这一切跟自己无关。我不能退缩,因为一旦放任,以后势必会有学生跟风模仿。于是我提高了声音:“不想背?你是来学校养老吗?”

  第二天,陈笑笑的座位又空了。我刚想打电话给家长,陈母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笑笑在学校怎么了:“为啥说班主任不要她了?还嚷嚷着要退学。”

  我跟陈母说明情况,她反复叹气,说自己拿孩子没办法,管不住——有时候“没办法”三个字好像成了一些家长的护身符,只要这么说,教育孩子的事就可以完全推给学校和老师了。可现实是,家长管不住,教师也没权限管,那孩子的教育该怎么办呢?

  陈母让我以后别提问笑笑了:“一提问就和老师对着干,老师一批评,她就死活不去学校。待在家里我管不住,万一像上次那样跟男生跑了,别到时候出大乱子,被她爸爸知道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顺着她说,怕出大乱子就让她爸爸早点管教。陈母顿了一下,没有接话,又叹气,然后不断假设,说如果我没有提问刺激孩子,“笑笑就不会不去学校了……”

  听来听去就这几句没用的话,我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其他老师纷纷说我活该:“这种家长,这种学生,你跟她废那么多话干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下午我去政教处取文件,临走时,李主任突然叫住我,问我带班带上手了没有。我说其他的都挺好,只是有个刚叫回来的学生又跑了。李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程啊,你还年轻,教育这条路还长得很。管学生一定要讲方法、有智慧,硬碰硬肯定是两败俱伤,有空要多向有经验的班主任学习。”

  听李主任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学生是被我赶走的。离开政教处,我发觉自己也开始讨厌陈笑笑了。我刻意关注她,她却不领情,不仅让其他学生看我的笑话,还影响了同事、领导对我的看法。

  陈笑笑换了造型,她剪了很厚的齐刘海,遮住了眼睛。上早操时,我发现她竟把宽松的校服裤腿改成了收紧的九分裤——不出所料,当天的仪容仪表检查中,因为她违反规定,导致班级被扣了2分。学生们集体喊冤,我也有点生气,就打电话跟陈母沟通。

  陈母说,女儿本不肯来学校,还提出要买手机。手机她不敢买,怕女儿私下联系刘奇又跑了。所以,只要不买手机,再怎么折腾,她也只好由着女儿去了。

  陈笑笑带来的麻烦远远没有结束。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动不动就跟我告状,说她在课堂上不是涂口红就是嚼口香糖,要么就拉着同桌涂指甲油……其实他们都是老教师了,自然有能力当堂处理这些小问题,但这几年,任课老师都想明哲保身,对管教学生,尤其是不好管的学生,比较避讳,就把难题全推给班主任。

  我没办法,只好出面没收了陈笑笑的化妆镜,谁知她在道法课上又拿出一面月牙形的破镜子来。道法老师担心她化妆时受伤,造成课堂事故,就要没收,可陈笑笑死活攥着那个破镜子不给,还扬言要当场割腕自杀。

  道法老师刚上班不久,被这么一闹,心都凉了。她抹着眼泪跟我说,自己以后不但不想管陈笑笑,就连我们班都不想进了。

  几天后,政教处抓到陈笑笑带着我们班的3个女生上音乐课时逃课去操场抽烟——那几个女生也都剪了厚厚的齐刘海,校服裤腿缩短收紧了,和陈笑笑如出一辙。身为班主任,我因学生逃课、抽烟被扣除当月的“班主任费”,音乐老师也因课前不点名,被取消了年度评先评优的资格。

  这次有政教处撑腰,我当即表态,犯错的女生们什么时候处理了好头发和裤腿、什么时候再来学校。当晚我接到了那3个女生家长的电话,都哭诉自家孩子自打接触了陈笑笑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动不动就要割腕自杀。

  家长们都不希望自家孩子的座位靠近陈笑笑,我只好让她单人单桌,坐最后一排。这样一来,大家都满意了,可陈母却对此很有意见,专门来学校找我。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陈笑笑这孩子从小受了很多苦,缺爱,没有安全感,“如果就这样把她一个人分到最后一排,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她只会更加厌学,说不定以后还会跑的”。

  送走陈母,我和几个任课老师商量,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能一起劝陈母给孩子办休学,让陈笑笑重读八年级,我们就能摆脱这个烦——这完全有理有据,陈笑笑几次考试都在年级垫底,就算升到九年级,她也很难考上高中。

  陈母听了我们的建议,也有点心动,毕竟初中文凭在现在根本没有用。可为难的是,现在医院管得紧,休学手续不好办。这事拖了近一个月,医院的单子也没有开下来。

  没等到陈笑笑休学,我们先迎来了“全市课间操质量大赛”。校领导十分重视,提前一个月就让学生们开始训练,每个班还要根据情况刷掉几个做操做得不好的学生——不用说,陈笑笑自然在其中。

  一天,校长单独找我,说陈笑笑的家长告到教育局了,说我排座位时故意孤立孩子,还不让孩子参加体操比赛:“局里要求我们要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体操比赛须全员参加才有意义。”

  比赛前一天,我再三跟班里的学生强调,一定要穿夏季校服和白球鞋。第二天出教室的时候,我又逐个检查了学生们的穿着——因为到了操场以后,学生们就要排好队,班主任们只能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面,来不及一一检查了。

  教育局的领导来了,市电视台已经架好了摄像机,天上还有两架无人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比赛开场时,晴空万里,陈笑笑突然从校服里掏出一件黑色防晒服,迅速穿上。别人都在做准备动作了,她还用手遮着太阳。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面,命令她立马脱掉防晒服、好好站队。陈笑笑似乎是铁了心要跟我杠,好说歹说就是不脱。我气得发抖,有些失去理智,想动手给她扒掉。可这样做,在所有人看来,无疑是在伤害学生。

  教育局领导走后,校领导黑着脸把我叫过去痛批一顿,说我拿着喇叭打盹,多大的事都不当事,学校丢脸是小事,教育局都跟着丢脸了:“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有的是优秀教师想当班主任!”

  领导的话虽然重了点,可我无法辩驳。我知道,在领导眼里,我就是个无能的员工——也许我确实是——上次被学生诬告,我被“贬”到政教处去干杂活,正是知道“江湖险恶”,我重新上岗后才一再妥协,可陈笑笑却步步紧逼。

  那一刻,这段时间里陈笑笑的各种行为一并涌上我的心头,我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修养和体面,第一次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有的人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不让你上台吧,你门路宽得很,到处告状要求参加。结果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校长还要脸呢!你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吗?那么多摄像机拍着呢,成了焦点你光荣吗?”

  陈笑笑大概没想到一向斯文的我居然言语这么激烈,不再说话,只怔怔地站着。这时我的搭档从门口路过,强行把我推出了教室。她在楼道里贴着我的耳朵说:“听说陈笑笑有抑郁症,事情已经发生了,骂也挨了、脸也丢了,不要再给自己挖坑了。万一说重了,她受不了跳楼了,你饭碗丢了是小事,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就不值了。”

  我已经被气糊涂了,也顾不得什么饭碗和前途,只觉得教师这碗饭自己吃得太窝囊。虽然是个班主任,但手脚完全被捆住,夹在领导、家长、学生中间三面受气。搭档让我冷静,说十年寒窗一朝上岸,为了一个混账学生不值得,更何况陈母正在找门路办休学,“忍几天甩掉得了”。

  我说,如果陈笑笑真有抑郁症,那为何陈母总说医院的休学证明不好办呢?搭档说:“那还不简单,怕休学回去看不住跑了呗!”

  等我彻底冷静下来,还是决定去安抚陈笑笑——她要是真在学校跳楼,我绝对逃不了干系。可她却说自己很累,不想说话,我随口问她昨晚几点睡的,她说4点多,“我妈妈、舅舅、姥爷3个人都一夜没睡,因为怕我跳楼,守了一夜。”

  我心下一惊,后背发凉,问她为什么想跳楼。她说就是不想活,然后挽起袖子,露出了那只被刀划、被烟头烫得没有一块好皮肤的胳膊。

  那一刹,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有点心疼,说话都有点哽咽了。陈笑笑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然后又恢复冷漠,开始撕胳膊上的血痂,露出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疼呢?”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陈笑笑,生怕她离开我的视线做出傻事。为了让大家看到我对她的关怀,我故意把陈笑笑约到操场上散步。

  一开始,我也没想好聊什么,就沉默地走着。虽然平时一直在校园里,但我一直都是行色匆匆,没有抬头好好看过景色。不知不觉,南校区的树木已经郁郁葱葱了,掩映着教学楼的红墙,透出一股属于校园的平和与宁静。阴凉下坐着几个少女,笑靥如花;高大的男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挥汗如雨。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青春好美,陈笑笑好可惜。虽然之前她给我惹了很多麻烦,但是在此时此刻,我只把她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妹。我忘了自己带她出来散步的最初目的,不自觉地投入了最大的真诚,说了很多:

  “希望你能明媚开朗,别起厚重的刘海,露出额头;希望你能在课堂上专注,珍惜学习机会;这么美好的年纪,金子般闪闪发光的青春,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为什么要选择最颓废的姿态,度过人生中最珍贵的几年呢……”

  陈笑笑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跟我走了几圈,看着她瘦弱单薄的身躯,渺茫空洞的眼神,我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用。

  回去的时候,几个女孩笑着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被这种美好的气息感染,就指着她们说:“像她们一样好好享受你的青春,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哪点不如她们?非要过得仇大苦深的。”

  陈笑笑羞涩地低头,对我没有了从前的抵触,我又劝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看着都好疼,心也疼,以后要早睡早起,休息好了心态也会好多。”

  回到办公室,我才知道搭档已经把我当众批评陈笑笑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大家听了。得知我又私自带陈笑笑散步、谈话,同事们更觉得我拎不清了。

  英语老师小声说:“听说陈笑笑有抑郁症,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万一她跳楼,家长会说是你教唆的。”

  此话一出,他就遭到了大家的“围攻”,毕竟抑郁症患者的痛苦旁人是体会不到分毫的。可数学老师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我们小时候条件多艰苦,地里干不完的活,还动不动挨父母老师的打,还不是快乐得跟什么似的。”

  “这是实话。”英语老师接茬,“我儿子小时候不听话,我打过多少回了,不照样品学兼优。抑郁症患者本来是值得同情的群体,可恨的是,有些人把它当做乖戾自私的借口。现在的学生,十个有九个说自己有抑郁症,我看‘抑郁症’快成了某些自私鬼的盾牌了。”

  另一个同事有感而发:“陈笑笑都骑到小程头上了,小程咋不抑郁?她不敢啊!传出去某校教师被学生搞成抑郁症,大家不但不同情,还会说她抗压能力差,不配当老师,领导只会立马换人……”

  之后的几天,陈笑笑居然表现得很乖,还把额头上的厚刘海别了起来。可这种平静没有持续太久,我就接到了道法老师的举报,说陈笑笑带手机来学校了。

  手机这事归年级主任管,可其他同事听说学生带了手机,纷纷提醒我要赶快联系家长没收:“万一她拿着手机拍哪个老师的话,断章取义地发到网上,到时候全网不得跳起来骂?”

  我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歪,学生爱怎么拍就怎么拍,可数学老师说我单纯了:“有些学生会故意激怒老师,拍下老师发怒的视频,这样的事已经报过好几例了。”

  这下,我不敢贸然没收陈笑笑的手机了,思前想后,决定把陈母叫来。当天,年级主任也在场,从孩子身心健康的角度出发讲了很多。陈母说,陈笑笑和刘奇分手之后,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没手机聊天才导致刘奇找了别的女生,所以多次以跳楼相要挟,要求买手机,陈母最终拗不过她。

  当着我们的面,陈母卑微谨慎地问女儿:“可不可以让柳主任保管手机,等期末再拿回去?”陈笑笑不为所动,母女俩扯来扯去也没个结果,我正要回避,陈母突然拉着我说:“程老师,你劝她几句吧,我说她不听,可她听你的。她成天拿手机,早晚还会联系刘奇的,万一又跑了呢?跑了她这辈子就毁了。”

  陈笑笑皱了皱眉,没有接话,于是我改了一种语气,说不让带手机是校规,不是为了为难哪一个学生,而是为了规范所有人。

  陈笑笑说:“这我知道啊,我拿手机又没干坏事。再说,我也没说非要带啊,不带就不带呗,她成天说我要跟人跑了,多难听。”

  虽然还是嘴硬,但这确实是陈笑笑第一次妥协。可能是上次谈话起了作用,陈笑笑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还主动提出要把手机放我这里。

  一次早自习过后,陈笑笑问我能不能把她的手机开机,我以为她反悔了,她赶紧说:“能不能帮我看看,一个叫‘谣谣’的人,有没有通过我的QQ好友申请?”

  我让她自己看,她刷新了半天,露出失望的眼神。我问她“谣谣”是谁,她沉默一会儿说不是我们学校的。我劝她不要和社会人来往,她咬牙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要回我的钱。”

  原来,陈笑笑在网上找了一个淘宝刷单的活儿,那个“谣谣”收了她 298元的垫付押金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她连续追问,被“谣谣”删了好友,她不甘心,已经加了很多次,但对方就是不通过。

  298元对初中生来说不是小钱,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讨回这笔钱,就跟她要了对方的账号。陈笑笑兴奋起来,说自己手机里有转账截图,要发给我,于是我俩互加了QQ。

  晚上,那个“谣谣”仍迟迟不通过我的申请,等待中,我访问了陈笑笑的空间。相册里有一张她小时候和妈妈的合照,母女二人都笑得很开心。还有一张电影海报,海报上写着“我要控告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生下了我”,背景是一个微笑的外国男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又翻了翻留言板,发现大多是她给自己留的言,看了几条,都是一些青春期孩子“无病呻吟”的句子。只有一句比较极端:“生活是个婊子,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被所有人爱,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宁愿我们去做洗头工。”

  下面还有两条来自“放纵奇”的回复,一条是:“别再找他要钱,你妈要,让她自己去。”我估计,这个“他”应该是陈父。之前我和陈母交流过,感觉她和丈夫的关系并不好。

  另一条是:“我不能让所有人爱你,但我可以永远陪你当个洗头工。”——看时间,正好是陈笑笑跟着刘奇去兰州的前一天。

  一天后,“谣谣”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我想贸然讨钱的话,对方肯定会连我也删了,就想着想好了办法,再和她交涉。陈笑笑问起事情的进展,我说还没有眉目。她失望地说:“估计这钱要不来了,我打听了,这点钱不够立案,警察也不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问她最近是不是很需要钱。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自己从小就想挣钱,只是到现在都没有实现。我劝她先安心完成学业:“钱不好挣的,你这次不就是被骗了嘛。”

  陈笑笑认真地说:“跑兰州那次不算吧,那次只是想挣钱,可自被你找回来,就想着开除了最好,别人就拿我没办法了。”

  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是不能随便开除学生的,这个女孩单纯得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我说她这个年龄就算被开除,出去也做不了什么:“上次跑出去,你都不知道你妈多担心。”

  接下来,陈笑笑给我讲了她母亲的事:陈母19岁那年高中毕业,因高考成绩不理想,家人都劝她复读一年。可她心情低落,只想着到兰州打工,散散心,等开学了再回学校复读。她去了兰州的一家饭馆,在那里遇到陈父——他是一个卡车司机,因为车坏了,正在兰州停留,那段时间天天去饭馆吃拉面——一来二去,俩人就在一起了。暑假结束时,陈母发现自己怀孕了,恐惧、耻辱感一齐袭来。她不敢回家,也割舍不下“男友”,拖来拖去,肚子大了,她跟人“跑了”的事儿也传回了老家,没了退路。她索性把心一横,生下陈笑笑,学业就此中断了。

  我让陈笑笑理解母亲,她说:“这我知道,真的,如果不是有了我,我妈现在应该挺好的,说不定和你一样当个老师什么的,再找个好人结婚。小时候,她每次和我爸吵完架都这么说,所以我就挺恨自己为啥要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个祸害,就想结束生命算了。”

  我故意打岔,问起她父亲的情况。陈笑笑说,他还在开大车,半个月回来一次,经常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怎么回家。

  我觉得陈父的收入应该不低,可从陈母的衣着打扮看,日子似乎过得还挺拮据。陈笑笑主动说,她爸喝酒赌博,“挣一个花两个”,小时候,她爸在外面喝了酒回家,喊她开门,她去晚了就挨了两耳光。爸爸靠不住,妈妈为了养活她,给她攒学费,就在电子厂打了几年工,后来站得腿部静脉曲张,还得了颈椎病,只能去工地卖力气。

  最后,陈笑笑总结道:“我妈她真的挺苦的,有时候我也挺恨的,觉得她为我牺牲的这些,对我来说是很重的负担,就恨她让我活得这么累。”

  不久前,陈母的腿疼得厉害,陈笑笑就想让她去做手术,可陈母说她上学的钱不能动,就让陈笑笑去找丈夫要钱。笑笑不愿意求父亲,就想去兰州自己挣钱,结果被我抓回学校,“那时候,我确实挺恨你的——跑不成,那就买个手机刷单挣钱吧,听说一周就能挣几千,谁知又被骗了”。

  一直以来,陈笑笑都没有让母亲知道她在想方设法挣钱:“本来她觉得是我拖累了她,知道了,就变成她对不起我了。背着负罪感活着,挺累的。”陈笑笑又说,我是除了她妈以外,给她最多关爱的人。

  跟“谣谣”交涉了一会儿,我就被拉黑了,为了让陈笑笑安心,我谎称自己要回来了300块钱。陈笑笑对此深信不疑:“看来我的确还不适合闯社会,就先念书吧,念到啥程度就到啥程度。”

  九年级第一次月考,陈笑笑考了年级600多名,前进了300多位,我给她报了个“进步奖”。教务处让我在班里找个进步最快的同学,在月考总结会上发言,我对比了一下,进步最快的是陈笑笑。

  也许是第一次上台讲话,陈笑笑的声音是颤抖的,举手投足也十分拘谨。下台后,她可能是觉得丢了面子,对此事绝口不提。我怕她以后再也不敢上台发言了,总想找机会让她再锻炼一次。

  下学期,轮到我们班升旗,我选陈笑笑做国旗下的演讲。她个人形象好,声音也甜,写出来的东西也很成熟,挺适合演讲的。她推辞了一下,勉强接受了。

  背了几天稿子,我让她先在班里试一下,可是她又紧张又磕巴,完全没有气势可言。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为难陈笑笑了,不料她找到我,说希望再练一次。

  那天下午,我先带她到学校大厅练习,又带她到操场实地彩排,从上台的姿势到看向观众时的眼神,我示范了好几遍,演讲词也是一句一句抠的。然后她演讲,我录视频,录完一起回看,哪里有问题,就停下来再找感觉。

  终于到了周一,还剩几分钟就要升国旗了,我还在被一群学生围在办公室里检查课文背诵。陈笑笑突然跑进来找我,我一时没能脱身,突然意识到,马上该她上场了。她很快就跑了出去,我追出去问她是不是有事,她回头说:“没事,就是突然很紧张,想在上台前见见你。”

  我被这种需要和依赖所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鼓励她,就捏了捏她的手:“不管别人什么看法,关键是你自己,稳住,就一定能赢。”

  陈笑笑上台前,我紧张得想逃离现场,生怕再出岔子,她就真的很难建立自信了。可她表现得近乎完美,看着她在台上自信、从容、慷慨激昂,我在后面偷偷地抹了一把泪。

  中考成绩公布,陈笑笑离本地高中录取分数线差5分,我为她可惜了好几天。后来,同事说陈笑笑的分数刚好够上隔壁县高中,就推荐她过去了。那是一所寄宿制的普通高中,她说挺好的。

  老师就像河上的摆渡人,每隔几年,就要送一批学生上岸,然后回头,继续搭载新学生。我和陈笑笑渐渐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年5月,她再次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

  5月20号那天早上,我正在监考,突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让我有空到门房拿花。头天,我刚跟男友分手,还以为是他低头认错了,当下就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

  我取出花束里的卡片,大吃一惊,上面写着:“姐,你不是说每个女孩子都应该被爱吗?我们在希望被爱的同时,一定要先学会爱自己,我也希望你早睡早起,向阳而生。”

  我突然想起:昨晚自己在QQ空间发了一些沮丧的话,又秒删,陈笑笑看到了,给我发了一串抱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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