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椹

■田东江

桑椹熟了。新闻说,湖北省十堰市郧阳区南化塘镇聚力打造集生态、观光、休闲于一体现代农业观光的桑椹采摘园,五一小长假期间,200亩桑椹园便接待游客1.5万人次。此外,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区、河南赤壁市官塘驿镇龙凤山村,桑椹还都成了助力乡村振兴的发力点。在我的记忆中,桑椹当年只是孩童的零食。我家院墙边上就有一棵碗口粗的桑树,每到桑椹还半紫半红时,我们就兴奋地开吃了。一顿下来,嘴唇弄得紫红紫红。下面的欠脚够着摘,高处的便站在墙头上边摘边吃,那东西不像枣子一类能打下来,一旦掉在地上,沾上的土是拂不去的。

从前这恐怕也是农家的一景。《诗·郑风·将仲子》有“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句,表明先秦时那个女孩家的院墙边就种着桑树。《孟子·梁惠王上》也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衣帛,穿上丝绵袄。农家种桑,当然不是单纯为小朋友吃桑椹。再往前溯,殷商天子以《桑林》为乐名,显见也是物质决定意识的结果。《左传·襄公十年》载:“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杜预注曰:“《桑林》,殷天子之乐名。”著名的庖丁解牛故事中,庖丁运刀的声音被庄子美化为形同音乐,所谓“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经首》则是尧乐。

后来才知道,桑椹不仅小朋友爱吃,有些鸟也爱吃。《诗·卫风·氓》之“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就是借斑鸠“食桑椹过则醉,而伤其性”,来告诫女子不要沉溺在爱情里,桑椹被借喻为男子。又,《鲁颂·泮水》有“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这是以猫头鹰吃桑椹来比拟淮夷使者受到鲁的招待。当然,比兴嘛、借喻嘛,斑鸠、猫头鹰是否真吃还要存疑,斑鸠吃桑椹多了会醉,更可能是当时的民间传说,我是从来没有生出那种感觉,每次都是不想吃了才罢手。

我们小时候吃桑椹是因为嘴馋,吃着玩儿,而浑不知在古代,桑椹还可以充当粮食甚至军粮。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三月》就说了:“是月也,冬谷或尽,椹麦未熟,乃顺阳布德,振赡匮乏,务先九族,自亲者始。”把桑椹与麦子看得同等重要,能够在青黄不接之时起到救济作用。此外,《齐民要术》《救荒本草》等,均将之列为赈灾备选。《齐民要术》云:“椹熟時,多收,曝干之,凶年粟少,可以當食。”《救荒本草》云,桑椹“有黒白二种,桑之精英尽在于椹”。救饥前的准备是,“采桑椹熟者食之,或熬成膏,摊于桑叶上晒干,捣作饼收蔵。或直取椹子晒干,可蔵经年”。不唯桑椹,桑叶、桑树皮也有此种功能,桑叶“嫩老皆可煠食,皮炒干磨面,可食”。

《魏书·崔挺传》载,崔挺儿子孝暐除赵郡太守,而“郡经葛荣离乱之后,民户丧亡,六畜无遗,斗粟乃至数缣,民皆卖鬻儿女”。时“夏椹大熟,孝暐劝民多收之。郡内无牛,教其人种。招抚遗散,先恩后威,一周之后,流民大至。兴立学校,亲加劝笃,百姓赖之”。这是正史中桑椹救饥的一个实例。

至于桑椹作为军粮,于《三国志》《北史》中均可窥见。

先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云及曹操“用枣祗、韩浩等议,始兴屯田”时,裴松之引晋王沈《魏书》注云:“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即蚌蛤之属)。”曹操认为,诸如此类不及屯田治本。但权一时之需,曹操也不得不借此渡过难关。《贾逵传》裴注引鱼豢《魏略》云,“(献帝)兴平末,人多饥穷,(新郑长杨)沛课民益畜干椹,收䝁豆,阅其有馀以补不足,如此积得千馀斛,藏在小仓”。这时兖州刺史曹操“西迎天子,所将千馀人皆无粮。过新郑,沛谒见,乃皆进干椹。太祖甚喜”。等到曹操在中央有话事权了,先“迁沛为长社令”,又“累迁九江、东平、乐安太守”。后来,杨沛“从徒中起为邺令”,曹操召见了他,问曰:“以何治邺?”对曰:“竭尽心力,奉宣科法。”曹操赞许的同时,对在座的他人说:“诸君,此可畏也。”又“赐其生口十人,绢百匹,既欲以励之,且以报干椹也”。干椹当年所解决的燃眉之急,曹操始终念念不忘。

再看《北史》。《崔逞传》载,拓跋珪“攻中山,未克,六军乏粮,问计于逞”。崔逞说:“飞鸮食葚而改音,《诗》称其事,可取以助粮。”崔逞用了前面《泮水》中的比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但拓跋珪听了很生气,只是“虽衔其侮慢,然兵既须食,乃听人以葚当租”,百姓没粮食就交桑椹。大约又虑及了劳民,崔逞建议“可使军人及时自取,过时则落尽”,拓跋珪忍不住发怒了:“内贼未平,兵人安可解甲收葚乎!”然又“以中山未拔,故不加罪”,先把账记下。风平浪静之后,终于找到茬子,“遂赐逞死”。

《隋书·赵轨传》载,齐州别驾赵轨家“东邻有桑,葚落其家,轨遣人悉拾还其主”。他还借此教育诸子:“吾非以此求名,意者非机杼之物,不愿侵人。汝等宜以为诫。”机杼之物,谓劳动所得。赵轨上调中央时,父老挥涕曰:“别驾在官,水火不与百姓交,是以不敢以壶酒相送。公清若水,请酌一杯水奉饯。”赵轨之清廉乃是真清,然正因彼时桑椹非如今日只是寻常水果,其拾还之举才会被史书浓重地记上一笔吧。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