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镜头对准我们的家

  身穿病服的妻子被推进手术等候区,家属就在这道门口止步。过道冷气开得足,小光感受到一阵透进内里的寒意。妻子转过头看向他,在自动门关闭之前,他从门缝里给她拍下一张照片。

  上一次带着相机守在手术室门外,是4年多前女儿恩恩诞生的日子。见到丫头第一眼,那红彤彤的小脸蛋,让他心里甜得就要化开。“摄影师刘小光”的镜头自此从他所酷爱的街头转向家庭。

  之后等待的4个小时,小光在门外来回踱步。周围嘈杂得很,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求神拜佛;每当那道门从里边打开一次,整个走道立刻肃然无声。

  “切得很干净,给你看一下。”医生递来一只透明塑料袋,里边装着鲜红色的一小块。“好像半只蝴蝶翅膀,原来这就是甲状腺。”小光回过神来,再次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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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夏初的江城正处于一年中最美好的光景里,去年解封时的欢欣犹在眼前。小光正忙着筹备参加一个艺术书展,小潘周六要送女儿去上芭蕾课。甲状腺乳头状癌,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猝然而至,搅乱了这一家原本的生活节奏。

  在妻子诊疗疾病的1个月间,从检查、签字、准备手术,到术后接引流管、进行康复,小光是站在相机背后的那个记录者。

  他拍下日间医院大厅人来人往的扶梯和深夜住院区空空荡荡的走廊,拍下妻子掩面抑制泪水的模样和她掉落在枕边的发丝,拍下病床前纠缠的管道和引流瓶里猩红的血水——病痛的残酷与妻子的倦态,在他的镜头下克制而又坦诚地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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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小光送女儿恩恩进幼儿园,再倒两班地铁去医院。疫情期间只许一个家属陪护,他戴着和妻子一样的辨识手环走进病房,喂饭、擦身。小潘伤口还敞开接着引流管,她想洗头,他就蹲在床边,垫起她的脖子,拿面盆来回接水一点一点地冲洗。

  相机总是放下又拿起,戴着口罩呼吸之间,取景器上泛起一层薄雾;拂去雾气,透过取景器的观看,比肉眼来得更彻底。在框选构思的瞬间,他的心头被自责占据。

  “其实那个时候不适合拍照,你知道吗,我拍的很多照片,手都是在抖的。”画面中,柯达电影胶片透出忧郁的蓝色调。此时端起相机已无关拍摄本身,每按动一次快门都关乎勇气。

  但是,还是要把它记录下来,“很多人喜欢去拍那些比较好看的,拍一些生活的快乐啊美好啊;但是如果说这些不好的东西,你没去记录,我觉得也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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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潘躺在狭窄的推床上进了手术等候区,眼见周围躺着好几个病人,却悄无声息。听到丈夫在门外喊她小名,她转过头瞄了他一眼,强忍住眼泪心想:这时可别再让我看见你了啊。

  自动门很快便关上了。那是第一道门,不久后她被推过一道又一道门,通往更深处。面对未知,她不由得心生恐惧。

  前一天,女儿恩恩醒得很早,问她要离开几天?她也答不上来:“妈妈可能要住院了。”恩恩听完,抱住她的脖子,随即又背过身去,4岁的丫头,肩头一耸一耸地开始抽泣。一会儿,情绪平息后,她再转回身说:“妈妈我觉得你明天就回来了。”

  推轮的滚动声停下了。她记起丈夫的鼓励:“没事啊,这个不是什么大病。”打上麻药,她数到“二”,便睡着了。

  10多天后胶片冲出来,小潘发现了许多在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那张在她术后昏迷时拍下的特写——原来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家人就这样在旁边默默照顾着啊。一张一张照片,她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门外的人,比自己更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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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目中很多东西不是用简单的、表面上的美来形容的。”小光拍到的画面里,妻子有着不少“双下巴”的时刻,脸上的雀斑也几乎不加修饰。在国内较为标准化的审美体系里,对于一位女性而言,公布这样的照片是否需要一些勇气?

  “他表达的不是说为了看你的丑。”小潘觉得自己能体会相机背后丈夫的心思,“女孩子都喜欢美照呀。但是当你和他在一起看到了一些东西……你会觉得,人活得会越来越真实一些。”

  “诶好,等一下!”是小光在按下快门前的口头禅。多年来,小潘对丈夫贯穿日常的拍摄动作已然习惯。唯一一次觉得烦,是生恩恩的那天。她躺上产床疼到极限来了气:“你给我把相机丢出去!”但她马上又想起那十几个小时里,每一阵宫缩来袭,丈夫都坚持帮她揉腰。孩子生完,他就在一旁打开电脑开始修前一天拍的客片。

  “我是可以把情绪释放出来,但是作为他来说,他的情绪还要去左右掂量。其实把这些记录下来更刺激,更让他难受,你觉得不?”小潘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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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恋爱时,对于有一个会拍照的男朋友除了感到开心之余,小潘可能更关注自己:你心思在我身上吗,怎么光想着你那些照片?

  结婚那会儿,小潘和小光先后裸辞,小潘创业开起服装店,丈夫做起了自由摄影师,算是对彼此的一番鼓励。

  恩恩刚满月时,夫妻俩带着娃出差进货,到了喂奶时间,就在别人办公室借一小块地儿,拿衣服遮一遮。一年下来,全国各地要跑上几十回,坐飞机也坐绿皮火车,一早推着共享单车、拖个大黑袋子进出批发市场,深夜埋在店内摊开的衣服堆里盘点记账……这些,都是夫妻俩共同扛下来的。

  转眼携手步入婚姻第七年,她在他的镜头下瘦过、胖过、笑过、也哭过,从笑容青涩的女孩蜕变为眼神坚韧的母亲。小光长期以来对家庭的拍摄,使小潘看见他细腻的一面,她感到自己愈发了解他了。有时他们一起看画册、选片,小光拍的一些家庭客片会把小潘看哭;小光也做妻子店里的“长工”,不拍照的时候就守着店、熨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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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光把《喜癌》这组照片放上个人公众号,身边朋友看完留下大段大段的话:“泪目……同样的医院、同样的病房、相同的情绪、相同的病……谢谢你拍出了我陪我妈妈经历过的那段住院时光,仿佛又带我穿越回去。”

  小潘把这些留言读了又读,她想,这种真实的记录也许能弥补一部分人的遗憾:“过往的记忆点大家都能找到,但是记忆这个东西慢慢就会被后面发生的一切覆盖掉了……不是说小光把它拍下来了,我们就很幸福;而是当你需要的时候,你有这个东西。”

  小光还没对妻子说起他心里的自责:“我做家庭摄影,其实并不好做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如果说这个甲状腺癌主要是因为心情焦虑、压力大造成的——他不禁想,如果自己还在外企里面,或者摄影事业做得足够好,妻子可能也不会得这个病。

  作为一名家庭摄影师,小光拍自己的家人,也为别人家拍照。有别于影楼的亲子照相,家庭摄影师通常会进到客户家中或是与之相关的生活场所进行拍摄,创作出纪实与审美相结合的、定制化的日常家庭影像。他们多数身为娃爸娃妈,从自家孩子拍起,转而开始接单成为独立摄影师。这种拍摄形式在欧美十分流行,而国内尚处于起步阶段。

  2014年,27岁的小光辞去一家500强外企的销售管理岗,端起了相机。家人都在体制内,并不看好他这条路。刚开始拍照,他做免费拍摄、折扣宣传,月收入大概是在职时的1/10,和小潘谈婚论嫁时,没房也没车。

  转眼他已经拍了“家庭”7年,一台佳能相机按下35万次,快门重装了2次;120、135胶片每年都用掉100多卷。小潘从未开口说过一句劝他回去上班的话:“家庭摄影是一个未知领域,它不像那种儿童写真。这个需要别人去接受,那就需要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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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sa 是一位热衷给女儿拍照的上海妈妈,本地有名的影楼她几乎都光顾过。据她观察,影楼各有不同卖点,比如,她见过布置考究的一整幢洋房造景;有的则是通过服装吸引人,像她就给女儿尝试过传统韩服、嘻哈潮服、又或是国风京剧戏服混搭女团妆容,随着流行趋势,小妮子在镜头前切换着百变造型——她还见过一位朋友因为相中影楼提供的 Vera Wang 婚纱,特地从香港飞来上海拍婚纱亲子照。

  在女儿还小时,Lisa比较在意摄影师的经验:“你要逗她,如果她看到你就不停地哭的话,就没法拍。就真的是一个接一个棒棒糖买,或者放音乐给她听,如果摄影师或者那些逗孩子的(引导师)一点没经验的话,就是像灾难一样一直在哭嘛。”

  虽然影楼有时给 Lisa 的感觉“比较生产线、复刻模板”,但同时稳定的出品让她十分省心:“他们挺专业的,两个小时一般可以拍一个孩子。”

  她和丈夫各有一台单反,平时带孩子出去玩、旅行时也喜欢自己拍照留念。至于请人来家里拍摄,Lisa 在朋友圈见过少数几位娃妈晒出的照片,这种抓拍会更自然一些。不过话说回来,平时的生活手机就可以记录,嫌画质不好的时候也有相机;如果说要拍家人之间的互动,现在有脚架、线控器,也并不难。

  她也拍过一套居家感觉的照片,是花费数百租下一个摄影工作室的场景,自己带相机去拍的。画面里,女儿戴着可爱的花朵头箍,乖巧地坐在灯光熠熠的圣诞树和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前嘟起小嘴唇。“小到毯子,或者像它的绿植景观,每一样软装、配饰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它每一个小的点都是有(可以)拍出来的地方的,就是家里普通的呈现不了的,完全没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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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Lisa他们所觉得的,如今全民摄影的时代,请摄影师上门拍纪实风格的照片是否还有必要?这是小光在从业初期最常碰到的质疑。

  他认为,在家庭摄影中,捕捉到“感动”和“真实”的瞬间大于一切。在他看来,耐看的家庭照片往往和拍摄对象的真实经历息息相关,有着能令人产生情感共鸣的记忆点,“我作为一个摄影师,要做的就是投入到这感情里面,不打扰地去拍摄这些情感的照片。”

  几年前,Tina 在下班途中逛到小潘的服装店,墙上挂着的一组拍孩子的照片令她耳目一新,聊天中和小光夫妇成了朋友。两年后,她有了儿子上上,便想到请小光来家里“照一组”。

  小光在开始拍摄前,通常会事先花些时间向客户了解家庭成员的生活习惯、脾气个性,以便在现场捕捉到更有意义的家人相处的画面。那会儿上上刚满8个月,小光向 Tina 详细了解了孩子的作息时间,确保拍摄以不扰乱孩子的生活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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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光母亲正和恩恩玩着举高高,两人头发重叠出“杀马特”造型,拍摄项目《光是幽默》(刘小光\摄)

  拍摄当天,小光从 Tina 丈夫带着上上出门买早点一直跟拍到孩子午睡。于是,上上“打着挑瓜”满床滚、边喝奶边抠脚的日常被定格;拍到一半上上要上厕所,小光索性拍下奶奶给孙子端尿的一幕,那时正好有一点阳光从卫生间的窗户透进来,在 Tina 记忆里,那个场面特别温馨。

  相比过往的影楼体验,不用刻意摆姿势、不用注意表情管理,让 Tina 觉得放松;比较怕麻烦的丈夫对拍摄也挺乐意,他在电脑前边哄娃边加班的模样也被记录下来。此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4位长辈也都入了镜——Tina 认为,他们比自己承担了更多照顾孩子的职责,在儿子的亲子关系中,老人们同样重要。那次小光有一张抓拍到的照片,令她现在看到依然觉得感动:那天正好到了给上上每月称体重的时候,小小的娃娃被放置在婴儿秤内,大人们在床边或躺或蹲围绕着他,脸上全都笑盈盈的。

  尝试过这次拍摄后,Tina 开了个人公众号,饶有兴致地发了篇图文记述拍摄经过,文末还放上小光的二维码:“如果你也喜欢,拿走不谢。”

  如今, Tina一家已连续请小光拍了4年,每年将拍好的照片做一本照片书。画面里的上上从被抱在怀里喂奶,到坐在小餐椅上勺饭,再到现在和大人们同坐一桌,Tina 越看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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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光在镜头前遇见过为了拍摄好不容易抽出时间的父亲,不厌其烦安抚着吵闹孩子的母亲,也见过在孩子面前逢场作戏的大人。他给严肃的爸爸戴上卡通眼罩,以幽默的形式去表达父爱;也让一对母女关灯体验“静静地来一次拥抱”,在旁悄悄记录下流露的亲情。

  而每当镜头对准自己家,则是一种从内心层面与家人对话的过程:“你可以跟家人和解,用另一种方式,不是嘴巴。”

  影像,似乎成了小光与家人交流的另一种语言。一次在整理为女儿拍摄的海量照片时,感叹时光倏忽的他,萌生了要给奶奶拍照的念头。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小光是在奶奶家长大的。蛇山北坡京广铁路边的6层楼老公房,存储着他儿时的诸多记忆影像:和奶奶在阳台上摘菜;趴在阳台铁栏杆看楼下的绿皮火车呼啸而过;夏夜睡在竹床上被火车声惊醒;每天早晨爷爷端着牛奶送到他嘴边;以及爷爷病重时,他躲在另一个房间打游戏机……逝去的美好和错过的悔恨在回忆里纠缠,记录当下的冲动喷涌而出。

  想给老人拍照并不容易。经过小光的反复劝说,奶奶才勉强答应拍了几张。他问奶奶,以前是怎么照相的。奶奶说,那时候拍照充满仪式感,得穿戴得整整齐齐,自己去买胶卷,再拜托有相机的朋友帮忙“拍一拍”。

  小光明白实物照片之于奶奶那代人的意义,便默默把那些照片冲洗出来,裱上框挂在家里。奶奶看见后很开心,甚至还向街坊领居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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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在镜头前卸下了顾虑。低垂的白头、布满皱褶的手臂——小光直观地捕捉衰老,这并不是故意暴露丑态,去年他在一节线上摄影课中向学员解释:“这些纹理是一种从外到内的高级美”。

  武汉的夏天是出了名的热,年近90岁的奶奶为了省电费,常常不舍得开空调,有一次小光恰巧拍到了奶奶额头上汗珠滴落、眯起眼睛的一瞬——这样节俭的奶奶却坚持每次在小光来访时塞给他100元钱,嘱咐他“路上买点吃的,别饿着了”。他把这些钱攒起来,等到按下快门时,已是厚厚一叠。

  这是拍摄,也是一种陪伴。小光每个月都会回几次奶奶家,带上女儿一起。恩恩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看到太奶奶,又是亲又是抱的,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之情。小光拍下祖重孙俩的温情互动,也仿佛与自己的小时候相连,与彼时的年幼无知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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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些人被小光镜头下的奶奶所打动,请他给自家老人拍生活照片。他曾带着一位女士和她的奶奶,重返儿时常去的游乐场,祖孙俩坐上跷跷板、秋千,老人笑得像孩子一般。不久后,客户给他发信息说,老人已离世,向他表示感谢。

  还有一次,小光接到一位上海的妈妈 Lei 的拍摄邀请。一开始他以为只是拍孩子,沟通中才发现,对方是要请他去为这个家庭记录一段“特殊时期”——那次的拍摄地点,从客户家转场到了康复中心。

  前年年底,Lei 母亲突发脑出血,年幼的儿子又不小心摔伤了手。“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从经济上、物质上、包括个人的发展,总体来说生活是在往上走的一个节奏。”以往生活平顺的 Lei 首次感到直面“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好在母亲术后病情稳定,住进了康复医院,一家人在一阵手足无措中慢慢找到新的生活节奏。

  Lei想找人记录下这种“乱中有序”的状态。她自己平时也一直用相机记录着家庭生活,照片在她的电脑里按时间排序归整为一个个文件夹,皆为“生活洪流中的一个个片段”。数年前 ,Lei 因爱好胶片摄影而在网上和小光结识,她认为家庭纪实拍摄“需要非常懂的人才能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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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摄前,小光打来电话请 Lei 提要求,以备事先做一些场景设计。但Lei拒绝“导演”,将记录的自由交给了自己信任的这位摄影师。在拍摄现场,Lei 发现小光是一个隐身的记录者,“手快、话不多”,多数时候站在角落里或蹲下来取景,观察一阵后“咔嚓咔嚓”拍完,就把相机放下了——这让 Lei 一家感到从容。

  那段时间,Lei的父亲每天一早要带上备好的饭菜去医院服侍老伴,喂饭、擦身,老两口平日里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互相转换;Lei的母亲在器械上缓慢而努力地运动着右半身的肌肉;儿子则在拆掉手上的石膏后,帮忙推轮椅、给外婆做按摩,似乎瞬间长大。

  照片定格下所有家庭成员默默为彼此做出改变的样子,Lei 十分喜欢小光捕捉到的家人间的相处细节——或许家庭摄影就和生活本身一样,都是在混乱中寻找秩序的一个过程。

  当然,也有偶尔因为误解带来的不舒服——那天在康复区,一旁还有许多老人被绑在器械上做着训练,场面苦楚而震撼。小光转过身镜头扫到了现场环境,病人家属见状马上冲过来,瞪着眼睛大骂:“你们摄影师只晓得拍照,发网上引来关注好赚钱是伐?” 他连声赔不是,当场删除了那一块区域的所有照片。

  当天拍摄结束,Lei 一家留小光在家吃晚饭。小光和Lei的父亲喝了点酒,拉起了家常。那是2020年1月,不久之后疫情爆发、医院被封,Lei把母亲接回家后,他们再没去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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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光觉得,从事家庭摄影最大的挑战是“被人理解”,就好比榴莲,喜欢的人自然就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则完全无法体会。

  于“平凡之中见真情”的家庭摄影,看似门槛低,其实极为考验摄影师的审美积累与观察力,和顾客的双向理解与人情沟通也必不可少。比起网络宣传,通过亲身体验过的客人口口相传,对摄影师的口碑和业务推广来得更有效,所以连续找小光拍了几年的熟客不在少数。另一方面,他选择保持较高的收费,对应所付出的心力的同时,也有助于直接筛选相匹配的客户。

  拍摄之余,小光写推文、办分享会。家庭摄影很难冲动性消费,做这些,“客户转化率”也不会高,他干脆鼓励读者和听众去拍自己家——对于家庭摄影而言,过程体验远比拍出来的照片更为重要。“我觉得这个拍得蛮有意义,对他自己有意义,对我有意义,这是根本的问题。会有越多人去接受这个事情,而且是年轻人去接受。”

  客片之外,小光还有10多个自己的拍摄项目同时在进行——无论是拍妻女、家里长辈、还是从小长大的粮道街一带和武汉的江滩边,他认为,摄影是一种对自我的延伸,而所有他拍的东西,都与“家”的概念紧密相连。“家的容量和边界是很大的,它可以是国,可以是自己的城市,可以是任何一个小时候的一个关系,或者是家里的某一个人,这都代表你自己。家庭摄影就是一棵很大的树,当它张开很多枝叶的时候,每个地方都可以发芽。到时候,你是不是一棵很健壮的树呢?”

  今年上半年,小光已经接到超过5单专门请他拍老人的客片,超过了往年整年的量;现在遇到客户来咨询,他也不再需要对拍摄风格解释很多。除了个人的努力,他将这些变化归结于外部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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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在2014年,身边陆续出现了很多家庭摄影师。” 摄影师仲铭是国内家庭摄影最早的开拓者之一。10年前,他在成都开了家专注于拍摄“家”的工作室;2016年,他与团队创办了国内首个家庭摄影学习与社交在线平台“家庭日记”,短短数年,在这个相对小众的领域全网累积吸引超过10万人关注。

  而在仲铭2010年回国不久刚开始探索家庭影像的时候,“当时就没有拍家庭的概念”。身边朋友去影楼多数是拍个人写真、证件照。一次参加摄影师聚会,有人热情地来和他搭讪,但当听到他是“家庭摄影师”,就露出不屑的表情:“家有什么好拍的?”随即转身离开。

  这与他留学美国期间看到的景象形成反差:美国大多数家庭每年都有请人拍家庭照的传统,在家中各处角落都能看到摆放着的家庭照片。到了现在,“美国家庭摄影师都已经开始内卷了,我们还在启蒙阶段”——一位美国同行告诉他,如果有人在脸书的妈妈群里发帖咨询拍摄,很快便会出现150到200个家庭摄影师跟帖自荐。

  在“家庭日记”的关注者中,女性占到80%,但“喜欢家庭摄影的父亲”,会“陪伴(家人)的质量更高”。因为与全国各地的同好广泛接触,仲铭观察到一些共性,比如,社群里的大部分是“有娃一族”,“总体来说,家庭摄影师对于家和自我内心的关注更多”。在这个基于“家”的概念维系起来的社群中,除了摄影教学,大家也探讨家庭关系——有很多人敞开分享自己借着摄影靠近“熟悉而又陌生”的亲人,慢慢回归原生家庭的心路历程,以此互相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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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铭通过家庭摄影更靠近自己的父母,图为他记录下父亲带着家人重游年轻时的故地的一番景象(仲铭\摄)

  如今,已有不少“家庭日记”社区成员在社群氛围的带动下,在各自的城市开分享会、办摄影展。去年仲铭作为策展人在成都麓湖·A4美术馆iSTART特别项目《家的秘密》布展时,馆里的一个艺术实习生走到展厅门口便哭了出来——当她远远地看到一幅拍摄外婆的作品,就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家庭日记”也渐渐吸引到不少像这样与祖辈有着感情羁绊的年轻人:“不停有人来告诉我,后悔没更早知道家庭摄影这种形式,没有更早去拍摄自己的祖父祖母。”

  疫情之后,仲铭在朋友圈、社群的微信圈子里,看到大家发布的家庭照片明显更多了:“以前人们更在乎是不是‘好看’,但现在更在乎这件事情对自己的意义是什么。”

  “从广义上讲,它不只是一种摄影的形式,而是一种回归的精神。只要出发点是关注家庭、观照内心,都可以被称作是家庭摄影。”仲铭希望通过普及家庭摄影,“当大家都在向外奔波的时候,鼓励大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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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天小光去外地拍摄,她一个人看店、带孩子、照顾生病的婆婆,通话数次戛然而止:“不好意思啊,这会儿店里有几个朋友”、“现在马上要出去一下”。

  以往小潘几乎把所有的周末都扑在店里忙活,现在周日一个起念,干脆锁上店门陪恩恩去欢乐谷。术后复查情况良好,不过这趟外出使得她“又掉了半条命”:“太累了!一个人带孩子确实太累了,这种陪她爬呀跑呀都是小光带得比较多。”

  不久前,小潘和小光聊起打算在明年关掉经营了6年之久的实体服装店的想法:“服装店是我的喜好……但可能以后换一种模式去做服装,大家会过得更好。”

  “好看的照片不是不会拍,是真的觉得这样拍会影响我自己。”这是小光秉持多年的准则。现在,他打破了这条准则,开始干“行活”,几乎来者不拒。妻子出院后,他感到自己能更容易地去接纳一些东西了。

  夏季落日时分的天台上,恩恩穿着一席花裙,在小光的镜头前嘟嘴、起舞,笑得灿烂。大光圈、小清新,照片显得十分唯美,小潘发了一条九宫格朋友圈调侃:“你爹的镜头下竟然也可以有这么美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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