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记录了她住院治疗的过程以及对于精神病院内部的微观察,描绘了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日常生活状态。作者身处其中,痛并感受着这个沉默而边缘的群体的忧欢苦乐,揭开的是笼罩其上的误读与偏见,还原具体鲜活的人的样貌。作者记录了精神病院内的“伤心人”;借以烛照的,则是整个社会人心。
皮肤有点黑,淡淡灰黑色。脸蛋未脱婴儿肥。身边的女人一个是妈,一个是二姑,一个是小姨,一个是表姐。
“小蘑菇”在北京上学,大一,西班牙语专业。家在天津,有一爸、一姐,都是中学外语老师。小姨家在北京,帮她联系到六院二楼床位。
小蘑菇表情漠然,女医生问话,她眼皮不抬,好像不是她住院,全由妈妈替她答话。姑、姨、表姐不时抱抱她、搂搂她,鼓励她住下来。她不想住院,胳膊不时甩一下,头扭到一旁。肢体语言就是“我很不乐意”。
隔壁病房也进了新病人。女孩呆坐在病床上,妈妈穿一身又紧又窄又短的旗袍,扭扭搭搭往病房外柜子塞旅行箱。
旁边病床躺着一个极其胖大的女人;她的陪护很瘦小,愁眉苦脸,可能是她妈。另一张病床躺了一位年龄难以目测的老太太,陪人是二十岁上下一女一男。小两口手不离iPad,秀恩爱、追剧、叫外卖,跟老太太少有交流。
夜晚。荣荣说:“姐姐出院走了,心里灰暗,就怕十年后自己比姐姐还悲惨。”她求妈妈留在病房陪睡。
蘑菇妈也在床上陪女儿睡。妈妈抱着女儿,就像抱着个大婴孩,轻轻摇晃安抚。二姑矮且胖,腰粗得没有腰身,走路费劲。
蘑菇妈告诉女儿,爸爸也住院了,万一要做手术,妈妈就要回天津。这里由姑、姨、表姐陪。小蘑菇身子乱扭,反对。
蘑菇妈找到护士,买了一张陪人折叠床。打开之后,靠在病房门外走廊边。来不及买枕头、被子,二姑就这么干睡。
第二天,病房混乱。小蘑菇大声哭叫,双手抱住妈妈不放。她的姑、姨、表姐都在劝。我和荣荣母女躲到门外透气。
隔壁旗袍妈端着洗脸盆,白底镶了金边、绣了红花的短旗袍,裙边在膝盖上,高唱着“那就是青藏高——原”,踩着细跟高跟鞋,婀娜地朝盥洗室走去。
荣妈怒视她背影,唱什么唱!要唱回家去唱。女儿住精神病院了,她还成天唱唱唱。我看她女儿挺正常,她倒是该住院。
这病区医生编制四人。主任、副主任、两个主治医生。管我的是男主治医生,管小蘑菇的是女主治医生,管荣荣的是副主任医生。主任、副主任都是女医生。还有住院医生、进修医生。
往里看。小蘑菇双脚蹬床,嘴里胡乱哼哼。亲友们紧张地围住她,商量着去留。本打算留下姑姑、小姨陪孩子。医生说,总是一堆人围着,就别在这里住院。
午饭后,回病房。荣荣和妈妈躲到旅社去了,小蘑菇的病床上没人,难得安静,屋子就我一人。才眯了一小会儿,听见走廊有哭声,仿佛是理直气壮地哭,就要哭给所有人听。听不出伤心,听得出是故意捣乱,就不让所有人睡午觉。
她要吃辣酱,我去买。医生说,她吃药别吃辣,我就买罐榨菜给她。她张嘴就哭。不怕人笑话,大学生啊。还说要出国读书,这个样子怎么出国?大学生,就这样的大学生。她哭她的。看她能哭多久。
二姑悄悄进来,在我床头说:这是哭累了,一会儿醒来还要哭。从小倔。她爸太宠她,她姐总让着她,不是好事。我说了这不是好事。
小蘑菇脸上没见喜色,也无忧色。她跟着荣荣参加读报、做操、下楼散步。荣妈发现她四天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散发出汗馊臭味。
足球。从小我爸就陪我踢球。可惜,我没进过校队。我爸总陪我玩,教我英语。我爸我姐都帮我做作业。小学中学,我成绩班上前五。
不是留级。我高考考砸了。在家玩了一年。我不想再考。爸妈一点儿不逼我。我做点小生意,挺好玩的。
就是……就是吧,为我妈读的。她没有逼我复读考大学。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妈怪怪的。她本来是清早去菜市买菜,那里很多熟人。我发现,她清早不去买菜了,换了个时间,很晚去菜市。我就想,我妈难过呢,我高考考砸了,我妈嘴里不说我,心里……她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要为我妈争口气,不能让我妈心里总憋屈。第二年,我拼命做题复习,哎,一考就考到北京来了。我妈……嘿嘿,好玩呢,接到入学通知书第二天,大清早五点钟,她就到菜市买菜去了,逢人就说我女儿要去北京读书了。好玩吧?
我没听明白。隐约觉得,住进精神病院的孩子,病根多少与父母有关。我丁克,不敢随意论断为人父母的事。
广州中大校园,我是租房居住。楼上有个特别聪明的小女孩,跟乐乐(我家狗儿子)是好朋友。乐乐生日时,小朋友特意给他画了一张图画祝贺。女孩父母分别是留德归国博士、北大博士。家境富裕,却不娇养女儿。孩子才八岁,就学着自己煮面条。家里有保姆,孩子每天仍要做家务。洗碗、倒垃圾、收拾屋子、遛狗。女孩小时候有点任性,当妈妈的奖罚分明。妈妈教法律,女儿明事理。周围生老病死这类事,不瞒孩子,有意叫她多看。教她懂得这是人生常态。教她懂得人性有善恶两面。这样的母爱,是真爱。
充电宝丢了。头一天晚上,放在饭厅电视机旁充电。病房里没有插座,那里每天有几十部手机、剃须刀轮番充电。小蘑菇一大早发现,新充电宝不见了。二姑挨个儿病房问有没有人拿错,没问出名堂来。
午休时间,小蘑菇在走廊哭:妈妈呀——他们很坏呀——妈妈——你快来——我的充电宝被偷啦,妈妈呀——我好气好恨,你快来……
蘑菇妈接报紧急赶到,拿出一个新买的充电宝安慰她。妈妈坐在病床上,靠着墙壁,把小蘑菇抱在怀里。女儿很享受,妈妈也很享受。谁也离不开谁。
不料,副护士长叫她别待在这儿,否则,女儿毛病改不了。蘑菇妈答应坐晚班车回天津。小蘑菇张嘴想哭,瞥见副护士长正看着她,扁扁嘴,忍住不哭。
副护士长立即表扬:懂事了。你妈又上班又照顾你爸,多辛苦。快跟妈妈说放心,让妈妈早一点坐车回去。
二姑从门外柜子里拎出一个粉红色学生背包,拿出一本又大又厚的西班牙语专业课本,说:书包、课本都带来了。说要复习,要回学校读书。
副护士长拿起大课本,道:多少人羡慕你。赶紧治好病,回去读书。我看你有好转,昨天早上打乒乓球了呢。
如此解决小蘑菇充电宝丢失,并非上策。许多家长小心翼翼护着孩子,不让孩子摔跤。不摔跤就总当婴儿抱着。
听过一首童声合唱,记得几句歌词,大意是:未曾应许,天色常蓝,不遇苦难,任意驱驰;却曾应许,生活有力,危难有爱,行路有光。
这个山东男孩二十一岁。高三时模拟考试,有一道高分题做不出来,当场疯癫。第二年高考又崩溃。从此待在家里,不上学,不工作。神情委顿、矮胖浮肿,走路小步挪动,眼帘下垂不敢看人。他妈说,儿子犯病前喜欢唱歌,整天学香港歌手陈奕迅唱歌,还会用假嗓唱女声,平时喜欢足球。听说小蘑菇曾留级一年,再次高考进了北京,这是活生生的励志样板。她央求荣荣带儿子认识小蘑菇,托两位小姐姐多照顾他。
小宽子缓慢地伸出一个手指头,面带惧色,指指上面。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惠爱的阿仔,两人走路姿势像。难道也电击过很多次?
荣荣说:他在楼上住过。他妈说,上面很多重症的。他在好几家医院住过,安定医院也住过。可能吓傻了。
总算开始洗澡、换衣服了。衣服是二姑给她洗,帮她拿到饭厅阳台晾晒。病区规定,病人不许到二楼阳台晾衣服。
小蘑菇认识了东侧病房的豆姨。据她形容,豆姨满身武艺。下快棋、弹钢琴、打乒乓球、篮球投篮,都比她强。
豆姨五十多岁,个子目测一米四五,看背影似小学六年级学生,身形比例匀称。在幼儿园当幼师多年,指挥小朋友操练队形、唱歌跳舞演出比赛,练就十八般武艺。一个好幼师要具备多才艺、权威性、集体荣誉感,让小朋友们依恋崇敬。她教过的小孩子,幼儿园毕业时会给她鞠躬。有的上小学三四年级之后,还会到幼儿园看望她。
退休后,她率领一群娘子军跳广场舞、K歌、四处参赛。她领军的广场舞大妈团屡获冠军。这拨广场舞大妈心气高,江湖名次誓死不能退。不疯魔不成活,为保冠军,舍小家,保大家。传闻说,她荒废家务,引起家人强烈不满,丈夫、孩子与她口角不断,愈演愈烈,竟导致服安眠药自杀。后来……住进六院。
小蘑菇等于一夜回到幼儿园,每天屁颠屁颠跟着可爱的豆老师,看见篮球练投篮,遇见钢琴弹钢琴。她的运动细胞被激活,俩人都成了对方的一味药。
我很想跟豆姨聊聊广场舞。我的闺蜜们没有跳广场舞的。在广场舞如火如荼风靡各大都市时,我问闺蜜,中国大妈为什么爱跳广场舞?为什么国外大妈不跳广场舞?
闺蜜说,欧美大妈喜欢阅读、弹钢琴、拉提琴。要么自弹自唱,要么参加赞美诗班。艺术素养不同。日韩大妈喜欢安静,做做园艺、学学茶道。
我住的校园有小公园、大草坪。大妈们多是打打简式太极拳,姿势不达标。也有玩简易健身器材、赤脚走石子路之类的。也有早晚疾走慢跑的。
校外有一个广场,每晚有五六百名大妈跳广场舞,声势浩大。几部超级音响音量震耳,播放着不同的曲子,好几拨大妈在激烈斗舞。秀哪支队伍人多、音响强。几年后,我偶然路过那广场,发现没有斗舞的大妈和音响了。大妈们跳舞的场地,满满摆放着大盆的绿色植物。一打听,说是附近楼盘社区的人不断投诉广场舞扰民。斗舞的大妈们曾经打架,双方都报了警。居民请求警方、城管加强管理,“不许素质低的人在此跳舞”。结果,就让绿色植物占据此地了。
到网上搜:大妈们为什么要跳广场舞?说法很多。有从心理学方面来分析,有从健身养生方面来分析。大致有三种态度。
第一种,鼓掌叫好。说中国人健康意识提高了,追求个性自由、奔放。有网友说,她老妈自从去跳广场舞,减肥近十斤,血脂、血糖都降低了。老妈不在家里唠叨、发怒了。她和老爸耳根子清净了。网友说,这是最省钱、门槛最低的健康活动,“拓展了交际圈”。
第二种,鄙夷嘲讽。有网友说:“哪里人多往哪里跳。”“扭动摇晃身体时,自以为是超级明星。”“从心理学来说,是向异性发出挑逗的信号。”“分明是春心荡漾。”“给大爷们看,增加找伴侣的机会。”跟帖的网友说,“老年人艾滋病感染率在增长”,政府要关注老年人的精神危机。
第三种,中立。网友说:“心灵空虚怕孤独。”她们“年轻时跳忠字舞”,“养成习惯,跳的是回忆”。网友说:“不要有年龄歧视链”,“大妈们去跳广场舞,相当于青年人去健身房”。
……我住院这些天,想了想。像我这样,别说做饭,我连屋子都不收拾。家里头那个乱,衣服、碗筷到处扔。
广场舞大妈跳舞跳得与家人闹翻、与年轻人争场地,这与自恋型人格障碍有关联吗?与表演型人格障碍有关联吗?不太像。
《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一书中,有这样的表述:“过去……那些能够活到老年的人常常作为传统、知识和历史的维护者……享有(晚辈的)尊重和顺从,而且主持神圣仪式,支配政治权力。但是,高龄不再具有稀缺价值……中国是地球上第一个老年人超过一亿的国家。如今由于信息与传播技术(始于印刷术并扩展到互联网)的发达……崇老文化瓦解了……是对控制权(对财产、财务,甚至其生活方式的最基本的决定)的争夺……未来三十年,八十岁以上的人和五岁的人一样多……医学科学使得数百年来关于死亡的经验、传统和语言过时了,并给人类制造了一个新的困难:如何死。”
一九四九年之前,中国人平均寿命三十五岁。如今中国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已达两亿多。有人七十岁之后,便开启混吃等死模式。越怕死,越折腾。有人说,老人变坏,源自他们心里没有盼望和爱。死亡的黑洞无限大,空虚无处不在。新一代高寿之人不懂得该怎样往下活。原以为寿比南山就是幸福,今天的人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世纪转型期,广场舞大妈群体具有代表性。她们凭直觉意识到,即将面对太多的不确定性。衰老、虚弱、病苦、漫长的死亡过程就在命运下一刻的拐角。这些功课统统地没有准备好。前无古人可学。
豆姨这一代人,上有高堂要孝敬,下有儿孙须操劳,负担最沉重。传统话语正在急速过时的当今,谁为她着想?面对衰老、虚弱、病苦、死亡,她只能自己买单。
小蘑菇比入院初时活泼多了。吃药很积极。吃完药,回到病房,说:吃的药还是那几种药,在这里医生搭配不同、药量不同,就见效了。哈,有点神奇。她有明显转变。告诉二姑,不用二十四小时守着她,不必每晚睡走廊边。隔天来一次,跟她一起睡在病床上。
我觉得自己是个做买卖的高手。那张床,我妈花了六十块钱买的。本来,我想,能卖个五十块就可以了,对吧?二手的。
新来的不是着急吗,不知道去哪里买这种床。她跟我打听,我就说,我买了一张还没用,用不上了。可以考虑转卖给她。
对。我没有骗她。我原来没打算卖的,她急着要。我就说,我是六十五块钱买的。我多说一点,就是等她讨价还价嘛。做生意就要讨价还价对吧?
按二楼规矩,病人不许进入供应室接热开水,也不能穿过这间供应室到阳台晾衣服。我习惯一年四季喝热开水。我站在供应室门外,求二姑帮接一杯热开水。二姑从阳台收完衣服,走过来打开门,叫我进去接。
封闭式病区规定,病人亲属每周可探视一至二次。这天正是探视日。病人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一家分成一组,坐在板凳上说话。多数是三人组。
一家三口。儿子年龄像小宽子,呆坐在矮凳上不说话。妈妈剥开橘子,一瓣一瓣塞到儿子手里。儿子握着,没吃。轻轻推他叫他吃,没反应。爸爸戴一副眼镜,嘴里不停地唠叨,像班主任考试前叮嘱学生注意事项。
“咣当”“咣当当”,响声大作。随响声望去,一个女病人激动地站起来大发脾气。年龄跟娃娃相仿,个子高大。探视人可能是母亲,不慎激怒了病人。病人举起小板凳,往地上又摔又砸。凶巴巴地冲母亲嘶叫。满脸攻击性怒气。母亲紧缩身子,憔悴无奈。旁人急忙躲开,怕遭误伤。两个监管护士冲过去,架着病人的胳膊,迅速带离探视现场。母亲小跑步跟随。
小蘑菇加码锻炼,每天要走三万步。还约几个年轻病人去北航操场踢足球。其中有一个新病人,这人入院那天身穿一件梅西的10号球衣,一身运动员打扮。吃饭时,饭桌上有人问他职业,他答厨师。再问几级厨师,他有点尴尬:还……还在学配菜。
“梅大厨”的毛病令人讨厌。在盥洗室,他一待待很久。脸盆一直占着一个水龙头。别人都自觉侧身让人接水,或赶紧洗漱让开位置,他却无视他人。一洗脸就洗头,擦抹全身。脱了球衣赤裸上身,打量自己的胸肌和腹肌。他擦洗比女人还细致。对着大镜子久久观看自己的脸,精心往脸上一点一点涂抹白色护肤品。
每天在盥洗室照镜子,把自己的脸瞧了又瞧,时间都耗在顾影自怜上。哪个老板会留下这样的员工?如果他真在跟人学厨,师傅怎么带这样的徒弟?学着刀工练切菜,人转眼不见了。去哪儿了?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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