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春天,东二区燃起的硝烟比回升的温度更快地为人所感知。网络时代的信息传播加强了世界各地的关联,而与之相应的信息爆炸却凸显出我们在信息辨识、事实判定和知识生产上的力不胜任。区域与国别研究作为致力于世界知识生产与实践的领域,应时代之需在我国兴起,其复合型人才的培养是加强基础研究、智库建设和国际交流的根本,也是当前我国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重点。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一系列机构、项目和平台相继搭建,为青年学人参与区域与国别研究提供了物质保障和专业指导。了解这些青年学人的学习经历和职业发展,倾听他们在此过程中感受与思考,对于反思当前人才培养的效果,并进一步推进复合型人才培养机制的拓展与创新具有重要意义。
因此,本系列——“学区域与国别研究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邀请来自不同高校、不同专业和不同区域的青年学人,分享他们与区域国别研究结缘的故事,旨在呈现一幅生动且多元的区域国别学人才图谱。
本期由本科和硕士阶段皆为俄语专业的陈佳和分享她参加“教育部留学基金委上海合作组织大学项目”的所见所想。佳和曾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俄语系的一名学生,2015年受校级项目资助前往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对外俄语系交换学习,并因此接触到“区域学”;2017年,她进入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系,并选择将“区域学”作为自己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2018年,受留学基金委项目资助,她前往莫斯科国立语言大学国际关系与社会政治科学系交换学习一年;2020年,佳和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进入一家与俄罗斯相关的外贸企业工作。佳和与“区域学”的结识掺杂着好奇、兴奋、迷茫与坚定,这既代表了很多外语专业学生在进入区域与国别研究时的心境,也显露了相关区域与国别研究项目的优点与遗憾。在与佳和的交流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在知识之外,区域与国别研究的教育教学可转化为一种能力、视野和理念嵌入到个人成长的多个阶段。
2015年是我第一次出国交换,那是我卯足劲争取到的去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Москов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 МИД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МГИМО, 以下简称“莫国关”)交换的机会,也正是这次机会牵出了我与区域学的故事。莫国关是俄罗斯外交领域最富盛名的学府之一,也是名副其实的“外交官摇篮”。在那里,我碰到了同在该校交换学习的北京外国语大学(以下简称“北外”)俄语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们,并在交流中了解到学姐学长们的研究方向是“区域学”。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专业,却因前辈们的介绍而很快对其产生了兴趣。当时就暗下决心,要考上北外俄语学院这个方向的研究生,并再到莫国关进修。
2018年,正当我期待着能与莫国关再续前缘时,却发现交换院校变成了莫斯科国立语言大学(Москов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и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 МГЛУ, 以下简称“莫语大”)。虽然因为没能回到熟悉又喜爱的莫国关而有点失落,但仍然对新学校充满期待。此次项目的留学人员由来自北京外国语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和大连外国语大学的14名学生组成。虽然这是区域学的项目,但其中也有研究方向为文学和语言学的学生。
区域学在俄罗斯分为国外区域学(Зарубежное регионоведение)和俄罗斯区域学(Регионоведение России),国外区域学开设得比俄罗斯区域学更早。在国外区域学方向下,首先要培养学生掌握至少两门外语,一门是国际通用的英语,另一门是所研究国家或地区的语言。在此,我将向大家介绍三所比较有代表性,且与国内院校在联合培养区域学人才上合作密切的大学——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莫斯科国立大学(Москов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 имени М. В. Ломоносова, МГУ, 以下简称“莫大”)和莫斯科国立语言大学。它们在本科与研究生阶段的课程设置中都安排了大量的语言课,区别只在于本科阶段的语言课程以基础课为主,研究生阶段更强调语言实践课。在莫大,这个方向所在的院系叫外语与区域学系(Факультет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языков и регионоведения),隶属于地区研究和国际关系部门(Отделение региональны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
总体来说,国外区域学方向的开设致力于让学生以外语能力为基础,学习能够分析具体国家和地区的理论知识和实践模式,其中包括国际关系、世界经济以及在发展与现代化过程当中,所研究的国家和区域面临的重要趋势及问题。但是在不同学校以及不同教育阶段,课程设置的侧重点不同。在本科阶段,课程设置大多是以历史学、经济学基础、哲学、心理学、政治学、区域学导论和信息分析等基础通识课程为主;在研究生阶段,课程则更集中于具体实例分析、对现代化和国家转型的思考、对一体化和去一体化的探讨以及政治经济学研究等。在莫国关和莫语大,本科阶段偏重政治与外交,莫国关的区域学本科方向叫做“外国外交与政治”(Дипломатия и политика зарубежных стран),在莫语大则被称为“世界区域的国际政治分析”(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анализ регионов мира);在研究生阶段,莫国关的区域学方向是“世界区域的政治与经济”(Политика и экономика регионов мира),莫语大的是“世界区域的政治经济分析”(Полит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й анализ регионов мира)。从名字和课程设置上来看,政治经济学都是其侧重点,以帮助分析热点地区、国际组织和所研究国家与地区的形成历史以及对发展趋势的预测。
从课程安排和内容介绍来看,不同学校的优势和侧重点也不同。莫国关强调的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在授课中会涵盖广阔的国际及区域间问题分析范式;莫大则更突出所研究国家和区域的历史、文化、语言及特有的生活习俗等民族特点,重点研究该国家和区域的民众,将“人”的因素作为本质。
三所大学中,只有莫大开设了“俄罗斯区域学”方向,而这个方向最初也正诞生于莫大的外语和区域学系。其主要研究对象是有着统一历史脉络、命运和发展体系的当代俄罗斯,学生应当掌握其他外语及相关地区的习俗和文化,能无障碍地与当地人交流。不仅向内需要研究如何与俄罗斯各个地区的机构和机关单位开展项目,还需要向外研究俄罗斯在整个当代文明世界社会中的位置,并以此塑造国家形象。
在俄罗斯,区域学的毕业生从事的基本是与国际关系相关的职位,比如外交官、政府官员、跨国企业员工、跨国贸易咨询、新闻编辑或评论家、翻译、科研人员和高校老师。这些是学校官网里给出的职业建议,而有趣的是,一些教育排行和介绍网站还将导游等职业也纳入到就业方向中。
我和其他在莫语大的上海合作组织大学项目成员被安排在国际关系与社会政治科学系(Институт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 и социаль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наук (факультет)),但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并不都是这个系或这个学校的。据他们自己介绍,他们中的许多人不乏有其他职业背景,比如俄罗斯各个使领馆的前驻外外交官、媒体记者和政府官员。我们的课程丰富充实,涵盖了英语和俄语两门基础语言课程、民族心理学(Этнопсихология народов региона специализации)、区域学热点问题(Актуаль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регионоведения)、世界综合区域学(Мировое комплексное регионоведение)、中亚地区的问题和前景(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 проблемы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区域政治决策过程(Процесс принятия 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решений в регионе специализации)、区域政治系统与政治文化(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системы и культуры в регионе специализации)和区域安全和冲突问题(Проблемы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и конфликты в регионе специализации)等。从课程安排上可以看出学校希望能够兼顾理论介绍和实例讨论,授课老师们的讲授风格也因此进行了相应的调配——偏理论的课程以参考书或讲义为主,在偏实例的课程中,老师则多用自身经验和新闻来分析近来的大事件,并安排学生讲演和讨论。
不得不承认,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还是很吃力。如果没有PPT和教科书,光靠老师直接口授,还是有很多地方听不懂。也没其他办法,我们很多人只好用最老土的那个——用手机录音,课后去自习室再听一遍。课程都安排在上午,下午和晚上由我们自由安排。当时我们还摸索了很多适合自习的地方——比如宿舍里的一间自习室(但遇到学生讨论或者聚会时会有点吵)、宿舍每层过道里放的一两张桌子(但没有电脑插座)、学校的小图书室(但不允许自己带书,只能带电脑和笔记本),还有后面才发现的莱蒙托夫图书馆(但去晚了会没有好位置)和列宁国家图书馆。现在想来,除了当时一开始俄语听力跟不上之外,缺乏对课程相关背景以及专业术语的了解是我们面临的主要困难。后来大概过了一个月,通过反复练习以及对课程内容的熟悉,才终于能比较自如地听课。
或许是考虑到学生来自不同的学校以及各国区域学不一致的发展程度,课程内容主要还是以学科的基础知识为主。有的老师上课也比较灵活,如果在案例分析时发现我们对这个学科几乎没有接触,就会先和我们介绍学科的基本逻辑。比如在“世界综合区域学”课程当中,老师第一节课就抛出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资本主义是如何产生的吗?”,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产生在欧洲而不是中国?”我们从没有系统性和学科性地去思考过这个问题,被问得哑口无言。于是老师就从区域扩张、人口发展和社会生产方式变化的基本逻辑等方面帮我们去梳理,其中也顺带给我们普及了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的知识。课程最后以命题论文《资本主义的产生》和《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原因》结课。
同样比较灵活的课堂是“俄罗斯对外政策(Политика России в отношении региона специализации)”,老师先说明这门课的方向和他比较擅长的内容,然后由我们来选择感兴趣的话题,以此决定每节课的内容。授课老师长期致力于中国研究,在很多教学活动当中给来自各国的学生介绍当代中国的社会历史状况以及有关“一带一路”的观察和思考。据他讲述,他常常遇到对宏观概念如何落地感到困惑的人,于是他便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切入,既能提起大家的兴趣,也能加深听众对中国和周边国家的历史关系的了解。但他也指出,在大概念和具体政策中间似乎还缺失一些更加有力的连接,也因此导致部分国家的企业,特别是小微企业会感到比较茫然,并希望能够加强不同国家的学者及利益相关方的交流合作,在更加微观的层面上落实这一倡导。
在比较偏理论的课程上,我们则收获了不同学科的分析视角。在研究区域问题中,“民族心理学”课程给出了对民族文化交融和冲突分析的指导,帮助我们了解人们在进行跨文化交际当中的行为动机和心理过程,并且试图提出一个成功的跨文化交际路径和方法。“国际区域学热点问题”课程则在构建理论基础之上,给我们介绍了不同国际区域学的主要分类、国际区域学政治以及管理组织方式等。在政治课上,我们从最基础的政治概念开始去理解政治作为一门科学是如何被研究、阐述和应用。通过对区域政治决策过程的学习,我们掌握了在政治决策过程当中各主体的分类和特点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政治决策的场景和体系以及影响政治决策的原因等等。在信息保障课(Информационное обеспечение аналитическ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上,我们了解到对不同的信息进行来源分类及处理的方式,同时还学习了给不同组织和单位呈交报告的文书特点和要求。
梳理完课程,也回顾了一遍当时上课的时光。教科书已经还回了学校的图书馆,笔记本也早已藏到书架的某个角落。对于那些理论性非常强的课,如今回忆起来已经很吃力,但通过实例互动的方式讲解的知识点却记得很清楚。然而,即使有着生动的教学方法,老师在和我们互动时也时常“冷场”。这或许与我们几乎毫无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全球史的基础知识相关,再加上用外语授课,迟滞性就更加明显。这不仅反映了小语种学生在学习跨学科方向时对相关学科领域知识准备的不足,还说明在这个项目上国内外联合培养的课程衔接有待改善。
除了困惑和问题,这趟莫语大学习之旅带给我更多的还是收获。在“中亚地区问题和前景课”及“政治文化课”上,我们被要求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和国家作报告。我选择的是乌兹别克斯坦和土耳其。在独立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我体验到了使用分析工具和方法去探索新问题的好奇和兴奋。那是我第一次在课堂任务中自己主动地去构建一个陌生国家的形象,而不是被动地从编排好的教科书上读到或者等老师告诉我基础信息。我带着老师教给我们的方法和要求,学着老师给我们的报告要素和模板,一点点地去了解这两个在平时学习和生活当中都不太熟悉的国家。在这个过程当中再逐渐回忆和应用老师们曾经提到的不同学科的观察角度,去理解这些国家的现状和发展历史。
我很幸运能够得到莫斯科国立语言大学的交换培养机会,让我体验和学习区别于国内区域学的培养理念和课程,同时也打开了我对相关学科的好奇心。这些启发和学习不仅对于我的论文写作大有裨益,而且持续影响着我对社会运转规律和不同文明的理解,塑造着我的思路和视角。即使我如今从事外贸工作,繁忙的琐事常常使我分身乏术,但我在关注对象国和区域之外,也依然订阅政治学、经济学和全球史等课程,希望以此进一步加深对世界的理解。这些都是区域学带给我的额外礼物。
(作者:陈佳和,2018-2019学年“教育部留学基金委上海合作组织大学项目”成员;访谈人:谭萌,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