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9日,布达佩斯,临近中午,城区一所向来寂寥的公寓热闹起来,桌上摆着两只蛋糕,大的那只点了60根蜡烛,另外一只则精心选择了“100”字样的蜡烛。
烛火掩映下,百岁寿星笑意暖人,枯树皮似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项链,坠饰是奥运五环。她对前来贺寿的人说,这百年于我,好像不过60载而已。
这条项链是来自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先生的寿力,同时还附上一封贺信。信中赞誉百岁老人阿格妮斯·凯莱蒂显赫的奥运功绩,钦佩她用信念和勇气抗击人生苦难,并写到,如果有缘参加1948年伦敦奥运会,她所获奖牌一定不止10块。
读完贺信,这位最长寿的奥运冠军找出两枚金牌,紧贴脸颊,笑对镜头。金牌上镌刻的奥运年份清晰可见:1952年,她31岁,赢得人生第一块奥运金牌;1956年,35岁,一举拿下四块金牌,创造奥运体操金牌得主高龄纪录。
“我的职业生涯没啥好炫耀的,重要的不是那些奖牌,而是它们带给我对生活的阅历,仅此而已。”这番话从凯莱蒂口中说出,并不是什么凡尔赛,只是再客观不过的人生总结。
1921年1月9日,凯莱蒂出生在布达佩斯一个工人家庭,从小就展现了过人的体操天赋:4岁接触体操,16岁就获得了第一个全国冠军,国内赛场崭露头角后入选了匈牙利国家队,目标直指1940年的东京奥运会。
随着二战爆发,那一届奥运会被迫取消。由于匈牙利加入了以纳粹德国为首的轴心国,凯莱蒂犹太裔的身份给她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她先是被开除出了国家队,而后又被禁止参加体操比赛,也无法前往俱乐部训练。此后几年,凯莱蒂生涯最重要的KPI不是参加奥运会也不是拿奖牌,而是活下去。
1944年,德军占领了匈牙利,并展开了对犹太人的屠杀,一辆又一辆装满犹太人的火车开向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凯莱蒂拿出大部分积蓄,购买了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佣的证件,凭借这张假身份证明,逃至匈牙利边缘小镇,从此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基督徒皮罗斯卡-朱哈斯。
为了伪装得更生动些,凯莱蒂不仅与这位女佣交换了衣服,还模仿了她的说话方式。一次在布达佩斯郊外,凯莱蒂被一名警卫拦下,并要求她背诵身份信息。在这个但凡有一丝差错就会命丧黄泉的关头,凯莱蒂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身份信息,再次躲过一劫。
每个被战争洪流裹挟的人大概都会抱有一丝执念:这一切总会过去。凯莱蒂在乡下找到一份女仆的工作糊口。为了保持住竞技状态,她会抽空在乡间小路上跑步锻炼身体,还会借助简单的工具进行训练。对于凯莱蒂而言,除了祈盼和平,还有远未湮灭的奥运梦想。
伴随着大捕杀到来的,是每个家庭的分崩离析:凯莱蒂的母亲和姐姐从瑞典外交官拉乌尔·瓦伦贝格那里取得了特别保护护照,称她们是瑞典公民,因此逃脱了盖世太保的追捕;父亲、姑姑和其他几位家庭成员则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命丧魔掌。
二战结束后,凯莱蒂撕掉那张假身份证明,回到布达佩斯,加入波斯塔斯SE体操俱乐部。她的第一任丈夫——1936年奥运会选手伊斯特万·萨尔卡尼是她的教练,他也是集中营的幸存者。
战火中持之以恒的努力为凯莱蒂赢得了参加1948年伦敦奥运会的资格。那一年,她27岁,在体操运动员中已不算年轻。但赛前训练时的脚踝受伤,让这次伦敦之行又泡汤了。
站在赫尔辛基奥运会的赛场上,是四年后的事了,31岁的凯莱蒂同那些比她小十几岁的姑娘们同场竞技。没错,这是她的第一届奥运会,迟到了12年。凯莱蒂不出意料地拿下四块奖牌,其中一块是自由体操金牌。
奥运梦想实现后,凯莱蒂并没有退役的念头。事实上,她的传奇之路才刚刚迈出了第一步。1953年,32岁“高龄”的凯莱蒂又获得人生中第一个世锦赛冠军。此刻她已坚信,只要健康无碍,年龄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1956年,凯莱蒂如愿与队友一道登上开往墨尔本的轮船,她人生的最后一届奥运会在召唤。同船的还有苏联代表团,双方气氛紧张,不时爆出摩擦。船至墨尔本,苏匈之战延展至了泳池之中,水球比赛池中泛起的血水,让人想起苏军坦克碾压布达佩斯街头的景象。
在墨尔本,匈牙利体操队大胜,凯莱蒂在与苏联名将拉蒂尼娜的对决中占得上风,后者在奥运会中曾赢得18枚奖牌,也是纪录的保持者。凯莱蒂一举获得高低杠、平衡木、自由体操和团体轻器械操金牌,加上其他项目的2枚银牌,她的奥运奖牌总数达到10枚。
比四金二银更震撼的故事发生在场外。1956年奥运会期间因前苏联入侵匈牙利,凯莱蒂与44名匈牙利奥运代表团的运动员在墨尔本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寻求政治庇护,不愿再回到匈牙利过被强权剥夺自由的生活。
获得澳洲政治庇护后,凯莱蒂开始在悉尼的一家工厂工作,但她十分怀念体操。“我很快地意识到,我唯一能够想象到未来的地方就是体操了。”
1957年,凯莱蒂前往以色列参加马加比厄运动会,在那里终于跟母亲和姐姐团聚,以及,遇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一位匈牙利籍的体育教师。种种际遇让凯莱蒂决定扎根在以色列——生命中的第二祖国。
定居以色列的第二年,37岁的凯莱蒂做出了离开赛场的决定,开启执教生涯。从奥运首秀到宣布退役,总共不过6年光景,动荡年代保命不易,更遑论维持竞技状态。凯莱蒂让这件本来受限于客观规律的事变得可控了——30岁后两战奥运,拿下包括5枚金牌在内的10枚奖牌,已经是一位体操运动员极致的追求。
退役后,凯莱蒂在以色列最高学府特拉维夫大学执教,同时组建了以色列女子体操队,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从这支队伍卸任。
2014年,远离故国近60载后,凯莱蒂回到了匈牙利,终于又呼吸到布达佩斯的空气,93岁的老人决定再也不走了,要在故土安静享受最后的岁月。
她曾经说:“我热爱体操,是因为体操让我免费旅行。”这句话听起来很美好,却也是被迫远离家乡,颠沛流离的真实写照。
90岁以后,凯莱蒂的记忆力开始退化,她开始短暂性的失忆,但年轻时候经历的种种始终无法在她脑海里抹去。她记得小时候练过大提琴,滑雪和划艇,最终却被体操俘获了,因为这是“最能展现女性魅力的运动”。
至于那些不堪回首的年代,凯莱蒂总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过去?让我们谈谈未来吧,那应该是更美好的。我们无法改变历史,但仍有未来。”
岁月对这位老人无情地摧残之后,也终于对她有了一丝丝柔情。100岁高龄的凯莱蒂身体还算硬朗。两年前她还能高抬腿和劈叉,去年秀一字马的照片还出圈火了一把。不过,再怎么技痒难耐,这些危险动作如今也不能做了。
生日会上,凯莱蒂眼中依然有光,向身边后辈嘱咐人生的真谛——没有健康,啥也不存在。对着镜头,她笑着说出百岁感慨:再也不愿照镜子了,皱纹不好看啊。
向苍天再借些岁月,说不定她真有机会看到自己作为主人公的大电影,再添一份赛场外“生活的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