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会,中国代表团多位世界冠军在成为母亲之后,选择复出征战。和所有母亲一样,这些“冠军妈妈”需要平衡家庭和事业,而因为运动员身份的特殊性,他们还需要克服年龄、伤病、长期封闭等难题。东京奥运的延期,让她们面临更多的不确定。特殊的奥运之年,我们记录她们复出这一路。这是冠军运动员的故事,也是母亲的故事。
世界冠军黄雪辰已经参加过三届奥运会,在俄罗斯垄断了花样游泳金牌榜的大背景下,仍然取得了三银二铜的成绩。里约奥运会后,她逐渐淡出,结婚生子。2019年,她重返赛场,复出之路,百般艰辛。以下为黄雪辰自述。
最后我忍住了,倒不是出于卫生考量,而是靠断食断水减重的我,怎么能够在一天的最后时刻功亏一篑——早上练体能,下午训练,晚上蒸桑拿,你不知道我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
洗完澡,头昏眼花地回到宿舍,检验成果的时刻到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看体重秤上的数字。深呼吸,啊,比昨天轻了3.8公斤!只有一天时间,3.8公斤,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减重以来的个人记录。
2015年喀山世界游泳锦标赛后,我整个人都很抑郁,有过退役计划。2016年还是复出比完了里约奥运会,和搭档一起拿到了银牌。没几个月我和王普东就结婚了,宁泽涛是我们的伴郎,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很快我们的女儿出生,“花样游泳运动员黄雪辰”逐渐成为过去式。
其实最初我没想过还会回来,已经准备好了当个普通上班族,在体制内也很稳定,家里都觉得这样不错。有一次跟领导一起吃饭,聊着聊着大家开始“吐苦水”,没办法,队里真缺人。
下一届奥运会是在日本,花样游泳又是个打分项目,在印象分上也很重要,有几个“老将”在队里“刷脸”,是能给队伍带来不少优势的。
而且那会儿我刚生完孩子半年多,整个身体状况完全不同了,我本来之前也有伤病,怀孕期间手腕都是“废的”,连瓶盖都要我老公拧。加上训练肯定要离开家,孩子还那么小,所以家里人一开始是不太同意的。
我老公也是运动员出身,他特别明白恢复训练期那一套,有一天我们坐下聊,他说担心我身体适应不了,很心疼。
软磨硬泡各种沟通,也吵过好多次,他问过我好多次,“万一你辛苦付出还是达不到预期怎么办”,我就想我还没试啊,我底子在那儿,哪能不试试就直接放弃了呢?
大家可能不知道,花样游泳看上去有多美,这个项目就有多残酷,它对体脂率的要求极高,必须保证动作轻巧、姿态利落、以及线条优美。女性体脂一般必须在9%-12%以上,花游运动员基本上都在这个标准左右甚至更低,说这是个极限运动也不过分。
我身高1米76,进产房前,我的体重达到了96公斤,对,就是一般女孩的两倍。有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都恍惚,天呐,这胖大姐谁啊?其实仔细想想,我挺佩服领导的,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让他相信,当时眼前那个80多公斤的“胖子”能继续练花样游泳啊?还要打奥运……
2015年世锦赛后,我有三四个月没有训练,里约奥运会第一次复出,那时候恢复训练还是挺容易的,跑跑步出点汗,稍微控制一下进食就能减肥。但这次不一样,将近两年空白期,我还生了个孩子。
不夸张地说,能想到的减肥办法我都试过了,那个过程苛刻到我人都要傻了。几乎不能吃,运动量要加,不能多喝水,还要蒸桑拿脱水,体重极速往下掉,精神上濒临崩溃。不过大家千万别学我,我这个情况确实太特殊,减肥还是健康第一。
在队里,我总是那个最大声说话、最大声笑的人,晨练都能带着大家玩起来。好多朋友说我不像南方姑娘,说我大大咧咧,特别外向。但是,被减肥“摧残”的那阵子,我真的是疯狂地哭,没办法,压力大、情绪差到根本缓不过来。
那时候,我会给王普东拨去电话,其实就是随便找个理由和他吵架。但吵到一半,又不管不顾地只想赶紧挂了,因为我没什么力气吵架了,脑袋也是懵的。挂了电话,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我也怀疑过自己,结婚了、当妈了,过往的成绩也不差,三届奥运会我都有奖牌,参加过那么多世锦赛,拿过世界冠军,知名度也有了,人生至少一半的“作业”已经完成了,到底何必来受这罪?
还好,花游队减肥的人不止我一个,大家一起崩溃。有队友和教练的陪伴,大家有共同的目标,确实是好过很多。
在这种地狱模式下,几个月的时间,我的体重哗哗地往下掉。算下来,和巅峰时期相比,我总共减掉了60斤。
2016年里约奥运会,我和孙文雁拿了双人项目的银牌,采访的时候我说:“把第二当成第一去比,反正也超不过。”
这话是真的,大家都知道奥运会有很多“梦之队”,比如我们的国乒和跳水,但这两项我们也有过奥运折戟或者不圆满的时候,俄罗斯花游不一样,从2000年的悉尼到2016年的里约,5届奥运会,所有花游项目他们一块金牌没丢。
身体上,她们有天然优势,例如身高,例如同体脂率她们肌肉线条更清晰。而且从动作编排,到后备队员,她们都是世界顶尖。
俄罗斯的芭蕾,整个国家的艺术氛围,让她们的花游编排有无穷的素材。她们有很多专门的花游学校,退役的专业队员当教练,而我们,曾经想请个俄罗斯教练都难如登天。那么多好苗子,4岁开始练,从小开始比赛,整个国家就是“花游巨星”的培养基地。
我们会头疼队伍新老交替,头疼优秀选手不足,而她们有充足的后备人才,2013、2017年世锦赛,俄罗斯花游队的主力选手几乎都是新人,还是大比分领先夺冠。
好多人说我和孙文雁是十多年来最好的花游选手,可是我们奋起直追这么多年,几代人的努力下,赢了曾经被视为“第二强”的日本,俄罗斯花游队依然像座大山一样挡在前面。
花游又确实很难练,举个例子,最普通的水中垂直倒立,要求对身体有足够的控制力,去平衡出水的高度和姿势,这个动作学会一般要花2-3年,练到跟玩儿一样可能得5-10年。
你想一下芭蕾难不难?在水里跳“芭蕾”只会更难,所有动作一个一个地拆,一遍一遍地重复,还要观察队友。每次比赛,我们都要顶着一头胶水,一天下来胶水在头皮上开裂……
复出前我想过会很苦很累,但没想过会那么苦那么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之前身体状况比现在好,队里大家年龄都差不多,练的量也比这一次要少。
这次备战东京,是双人集体都要承担,训练计划没减,还要减肥,要恢复体能,泳池边上随时得备着冰块、氧气瓶。冬训量特别大的时候,练完累到走不动路、穿衣服都能出一身虚汗,第二天还得坚持训练,没有调整的时间。
而且因为我生过孩子,胯骨多少受到过影响,身体上的优势少了,有些并腿的动作都难,只要略微并不上,编排上就需要调整。
上量的时候经常会想“我不干了我放弃,让苍天知道我认输”,那个强度真的大到每秒钟都在挑战人的极限。打个比方,你跑一个400米就到极限了,这一段训练是让你每天跑10个390米,哪怕你第六、七个时已经不行了,还是得坚持到最后。
2020年3月底,离奥运还有半年,经历了各种磨合、历练,我们有了充分的准备,我心里绷着一根弦,上战场比赛的状态也慢慢出来了。
那一周我们正好要上大强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东京奥运会要延期。此前就各种消息满天飞,但那一刻我还是不敢相信。得到消息那一瞬间,我说不清是放松了还是泄气了,最后我们大强度也没有上。
我感觉这个世界好黑暗,我的事业我的生活好无望。怎么办?这一年,我该怎么调整节奏和训练计划?娃怎么办?家里老人还要带着娃几地奔波吗?孩子长得很快,我又要错过她一年的成长。
“放弃”这个念头经常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搭档跟我一样年纪,一样退役后复出,我们俩练到受不了的时候,就蹲一起抱头痛哭。尤其是当我们这么拼命,但想到最终结果除了看自己还要看裁判打分的时候,最后还要来这么一出的时候,真的觉得特委屈,这么苦这么累,还是掌握不了命运。
但我心里清楚得很,一延期,我更不能放弃了,因为我不允许自己临阵脱逃。我们拿过世界冠军——在俄罗斯没参赛的时候,我不服气!况且即便他们如此强势,中国队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争冠军,难道我要因为需要多奋斗一年,就选择放弃?不存在的。
生完孩子不久我就决定复出了,她三个月就断奶了。王普东也要上班,孩子主要是两家老人在带,她很小就开始奔波,有时候在上海,有时候在淮安,有时候也会来北京。除非训练强度很低,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我一般不会让他们带孩子到场馆里来。
花样游泳这个项目,一整套动作中,根本没有一丝时间去想别的。孩子来场馆,我可能还是会有一点分心,偷空瞄一眼应该是一种本能,队友也可能受到影响。我们是一个集体,如果一遍这个错,一遍那个错,那就是无用功了。所以,我必须对项目保持专注,集体利益为重,是运动员最基本职业操守,做不到这点,我就白复出了。
疫情之前那一年,我见孩子的时间加起来大概还不到三个月,疫情之后,能够见面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今年,即便她来北京,我们也只能隔着栏杆见一见。有时候,王普东开视频让我看孩子,我就拒绝,不敢看,越看越想,越看越难受。只能靠训练去让自己“分心”,让自己忙到顾不得想。
因为这样,我确实是对孩子有亏欠的。有时候看着照片就会想,等奥运结束,等我比完最后一场,我就回去专心做她的妈妈,我们一点一点把缺失的亲子时光找回来。
做妈妈满分如果是100分,我可能只有四五十分,我是不合格的妈妈。有时候和朋友们聊起孩子,我感觉自己不像个妈,坦白讲,他们说的各种育儿书我也没读过几本,各种喂养攻略我也不太能插得上话,各种妈妈群、入学群、鸡娃群,我一概没有……
我的女儿很古灵精怪,有时候我待在她身边,她也会“不要我”,我对她很严格,希望她养成好习惯。在她眼里,我应该不是她最亲的人。
很多运动员会把奖牌当做礼物送给孩子,我不会,我更希望她知道,所有的荣誉和成就,都得靠自己的努力。
很早以前,我的目标就是“保二争一”,我很想拿冠军,虽然心里没底,但还是拼尽全力,尽我所能,突破自己。花样游泳在国内发展也确实没那么好,我希望能更多地做一个传承,把自己的经验交给更多人。
如果没有家人做的“后勤保障”到位,这一切是无法实现的,尤其是我的老公王普东。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有时候脾气不好,对他说话容易急,但是他永远是支持我、包容我的后盾。
现在我暂时还没有机会去补偿我的女儿,等彻底“脱下战袍”,我就要回到家人身边,陪着女儿长大。那时候我不是世界冠军,就只是她的妈妈,希望可以多带她去旅旅游,让她知道,妈妈其实也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