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巨匠们晚年的笔墨造化

  放眼世界艺林,画种琳琅满目,技法层出叠见,但若要找出像中国画那样蕴藏有如此深刻性笔墨内涵的画种,难矣,何也?毛笔,是一种笔锋似锥形,能施展出千变万化线条及墨块粗细随意的作画工具,而西方画家手里的油画笔,便于大块面的形体塑造,但欲拟中国画书写灵动表达,即一笔见出浓淡细微处,恐难得好。一幅中国画,纵使创作意图新颖,布局章法巧妙,若笔墨乏味、气力不逮,便固不足论。线条细如丝发,或笔笔状写厚似墨块,都在考验画家的笔头功夫。若画家不是举一生之力专心致志于一笔一墨的表达,而是靠一时半会走捷径讨得些便宜,无异于偷工减料想蒙混过关罢了,终难逃明眼人法眼,更遑论能经得起时间考验?诚如潘天寿曾疾呼的要让笔墨经得起几千年考验这一严苛要求和高度。因此,无论是大师巨匠或二三流画者,皆逃不出终其一生墨海耕耘,借笔墨安身立足。随着阅历深厚,画家对社会现象或世间万物的求知探觅都要比年轻阶段更成熟、老到,抑或是笔墨以外的耳濡目染,对提升笔墨有极大的促动作用。

  从漫长书画史所记录的一些趣闻,大体可觅得相当数量的画家,早期偏爱刚强硬直的笔墨审美,似与年轻精力炽盛有关,落笔似一路狂奔,可谓是无所顾忌、左冲右突,唯此方写出胸中激情才肯罢休。作写意画时,当下很多年轻画家会惯以潇洒不羁或飘忽不定的感觉于画面中,也因此暴露出笔力欠缺、软弱疲沓等症状,尤其在处理转折的时候,运笔本应是以圆融为妙,但却笔划显露、妄生圭角,失去了美感,这都是中国画用笔中应该避免的弊病。

  有说一帮老中青画家外出写生,一边是年轻画家们三下五除二着手第七第八张写生了,一边是上年纪的画家为刻画人物形神,凑到模特跟前来来回回仔细观察,待心中有数方逐一落笔,运笔落墨肯定有力,恰到好处,若是佳作更耐人寻味。看似不如年轻人的思路反应迅速,画作数量也不及年轻人多,却一步步稳扎稳打地写生着。当年黄宾虹先生在西湖宝石山一带线描写生看似不经意的勾勾写写这一幕,给那时还是初中生的吴山明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位80多岁老人(趋于年老体衰)笔底下的境界,因为亲眼目睹黄宾虹对景写生这一幕而挥之不去,之后吴山明先生数次为黄宾虹写生造像。

  吴山明从宾虹老写生状态感悟到的笔墨境象,借之后备受学界赞誉的宿墨人物画法,精心创作出表现当代山水大师黄宾虹写生神情的肖像画“知白守黑”。此时年逾70的吴山明收获了“宿墨”这一在理论家薛永年眼里激赏不已的“当代吴家样”的笔墨范式,恰如其分渲染出宾虹老的艺术风神,和谐自然。倘若吴山明先生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拟以当年写生西双版纳或新疆人物题材手法,图绘黄宾虹老肖像,恐非如意,在历经岁月后,吴山明先生笔下的黄宾虹形象出神入化,既是得益于他十多年来运用“宿墨”法探索人物画的真切体验,也是参以黄宾虹宿墨山水笔意融入当代人物画的成功一击,以水墨本色替代早期惯以水墨搭配色彩图绘当代人物的写意手法,孜孜以求“宿墨”画法经年,新意叠出,使吴山明先生的艺术成就为当代画坛所重。

  从这些弥足珍贵的艺术现象中窥探出,不少精神矍铄的老画家,运笔用墨动作明显与以往的习惯有所不同,节奏放慢许多,甚有的看不出一丝一毫年轻时墨笔张扬的趋势。很多大师作品真实记录下各自从早期到后期强烈变化的艺术轨迹,好比人在年轻阶段是快步如飞,一入晚年不得不放慢脚步,这是一种生理变化上的自然规律和体验,也会落到运笔用墨每一个细节上,比如不喜大笔吞吐和疾速飞变的下笔落墨,正像李可染先生晚年运笔就一个“慢”字,无论是他笔下山川自然还是别样题材,皆有变数,正好符合艺术上历经风霜的老一辈画家内心沉淀已久的审美,这里有笔墨耕耘者一路艰辛,渴望已久最想表现的语言画面,且融入了他们对各种艺术现象问题的深思熟虑和独到见解,禁得住细品慢嚼。艺术感悟的升华,给了艺术家们一种不同于年轻时的绘画情态,势必形成新的认识,化为笔墨上极难获得的沧桑浑厚之境,而这一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难以企及,更遑论年轻一辈画家?

  于是,我们彻底领略到中国画笔墨,满眼的沧桑浑然气象,而非其它所指。那么,欲悟得笔墨境象,就须与那些大师巨匠耳熟能详的经典手法联系起来,从他们各自风格轨迹上探寻。虽然,学界总是会给出许多阐释拔高其作品的内涵,比如,一提到八大山人的写意艺术,便是作为明皇室后裔在面对家国亡故突变后的痛楚,笔力墨味倍增,犹如清人赵翼《题遗山诗》所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不过,明显存在于八大山人后期作品中的,是与他年轻时完全不同的笔墨意境,运笔用墨速度放慢许多,笔墨的力透纸背感筑就的用笔高度,和“墨点无多泪点多”的人生况味,使他抛开浮于表面的轻飘和刻意的张扬,达到令后人标榜不已的笔墨境界。这种情况涵盖画史上人物、山水、花鸟等各个艺术领域,范宽是这样,王蒙是这样,沈周是这样,吴昌硕是这样,黄宾虹是这样,不一而足,这是每一位中国画家面对生理年龄变化会自然发生的笔墨规律,概莫能外。

  部分画家趁着年轻欲将花花世界尽收眼底,热热闹闹地加以呈现,似乎不去追逐大千世界的绚丽多彩,就难以一五一十展现内心无法平静下的艺术波澜,这多少也是年轻气盛的一种体验,不去一番折腾难以发泄或荡平心中如火一般的创作诉求。

  在一般人眼里,以为画家年轻气盛是彰显运笔用墨的最佳时期,但中国画恰恰相反,大量存在于老一辈画家笔墨架构中的那些含蓄耐人寻味处可以寻找到答案。所谓百炼钢化绕指柔,绵里藏针之气力,而不在一般概率的年轻画家身上。如前述的李可染先生后期作品,一是运笔节奏迟缓,不急不慢,与早期一挥而过的落笔多少显得软弱疲沓轻飘不同,取而代之的是晚期笔力墨味的厚实苍劲感,二是不同于当年河山行的写生式笔墨,而施以拙、重、笨、厚的笔墨语言,反其道行之状写“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大瀑布,或将本应是山明水秀的漓江以另一种意韵呈现,这些皆迥异于其早期笔墨框架,是真力弥漫的笔墨境界。据说黄宾虹晚年患有白内障之疾,视力下降却笔力和墨韵倍增,黑中发亮的墨笔山水就形成于此,成为20世纪现代山水画的新境象;陆俨少先生晚年写墨梅,看似简约却通体透出老辣之感,非一般年轻气盛者笔力可逮。

  尽管上述存在于画家身上的笔墨规律,学界一般不太像重视画家个性风格那样大谈特谈,但它确确实实存在,隐藏于每个画家自身不可替代的艺术气质中,而一个人气质就涵盖了身体精神状态等诸多因素,尤其是不同年龄阶段的生理变化,也就是说,上年纪画家虽然精力体质大不如前,从年轻状态进入到老年阶段其实是一种自然的生理变化,但笔墨造诣不断上升,这些属于笔墨内涵与外在关系的微妙处,即受之于“心”,自然是深藏不露、或深不可测,但不可不察,应加以正视。

  不少国画大师或长寿者,笔力墨韵总有非比寻常处,所谓老而弥坚而立于世间,这就是那些进入创作晚期的书画家,虽以尺寸较小的画幅(因体力不佳难作大尺寸创作)进行创作,却能咫尺之间写万千景象,用极少的形式阐发深刻的哲理和丰富的情绪,具有自己独特的笔墨特征。正如一位生前未被挖掘,似一深山璞玉的大写意画家陈子庄先生所认为的那样,“平淡天真,迹简而意远,为不易之境界也,余写虽未称意,而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