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觉得母亲一人在家拉扯孩子,还要兼顾种地,不容易,对母亲极为宠溺,在外面挣到的每一分钱,都一分不少交给了母亲。
母亲在这一年鬼迷心窍地加入了一个传销组织,不到一年,家里的十几万元存款被她挥霍一空,还把所有的亲戚家都借了个遍,每家从几千元到一万多元不等,总共也接近十万元。
有时候没有寻到,他一人回来,脸色铁青,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有的时候是两人一块儿回来,接下来几天就是无休止的争吵。
那一年,小安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坐在教室里,老师讲什么也听不进去,耳朵里全是他们相互埋怨的争吵,就像一个魔咒将他笼罩,想逃也逃不出去。
那一天,家里很冷清,锅灶上只有一个落满灰的馒头,纱窗破了,被风一吹,呼啦啦地掀起更大的口子。
小安一个人背着厚重的行李,坐上村口去县城的公交车,背后那扇熟悉的门离他越来越远。没有回头看一眼家的方向。
那时,家里已经一点积蓄也没有了,幸好姐姐已经工作,父亲也在县城的工厂里找到了一份搬运货物的活。临开学前,他的学费才勉强凑齐。
来到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城市里,他的性格更加胆小内向,常常躲在人群中的角落里,有时候一天都在沉默。
然而2019年底,一个偶然的机会,有朋友带他来到一家防治艾滋病的公益组织——青岛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
在门诊,接待他的是位50多岁的医生,他盯着小安的病历看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临走前,他塞给自己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有不明白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刚开始,小安对艾滋病是一知半解,恨不得把自己罩在罩子里,在公司上完厕所,他会偷偷拿酒精给马桶消毒;
后来,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给他普及了很多知识,他才知道,艾滋病跟感冒发烧咳嗽不一样,空气或者喝水不会传染。
他们告诉小安,这只是感染了一个小小的病毒,按时服药,体内的病毒数目被控制下来,就会大大减弱传染性,跟正常人是一样的。
2020年春节,小安回到家乡过年,村庄已经变成种植蔬菜大棚的试验区,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变成了白色的塑料棚,在风中呜呜作响。
虽然知道不会通过唾液传染,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都拿两双筷子,用公筷把菜夹到自己的碗里。
终于,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姐姐的猜疑。一次父亲不在家,姐姐把他拉到卧室,打开床边的抽屉,质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姐姐高高扬起手掌,非常生气地说:你再骗我的话,我真要揍你了!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了,这是治艾滋病的!
小安一直认为,除了父母,姐姐是最能理解他的人。可是听到姐姐喊出那句话,小安整个人被撕开一样的疼,当时就哭了。
姐姐对小安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但是小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种错觉,姐姐现在对自己的好,是抱着一种怜悯的心态。
之前的时候,他俩经常小打小闹,有时候小安去姐姐家吃饭,姐姐会说,你吃那么多干吗,吃了也不胖,浪费粮食。
很多患病的人群都有QQ群和微信群,大家在里面分享康复心得,互相鼓励。但是这个群体基本没有互助群,因为一旦建群,个人隐私的保护就太难了。
有一次,办公室有人拿回一份防艾宣传单页,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得这种病的人就是不干净,肯定没干什么好事。人们习惯把艾滋病人和失德关联起来。
虽然很尴尬,但小安也只能点头应和着。如果他这时候躲在一边不发言,就会很心虚。甚至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影响:被开除、被攻击,甚至被伤害。
染上这病,精神压力是很大的,常常会扛不住,就大哭一场。一个大男人哭,自己也会觉得太懦弱了,但是你不哭,真的没有合适的人帮你排解。
失眠的夜里,他经常一个人到海边溜达,听海浪翻上岸的声音。有时候风很大,狂潮拍岸,鼓噪着、呐喊着,冲上沙滩。
如果天上下着细雨就更好了,雨点就像小皮鞭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肉体上的疼痛可以缓解心灵上的压抑,这会让他觉得舒畅一点。
他一般不是很喜欢找人帮忙,因为他觉得别人帮了你,自己就欠了一份人情。然而现在,他反倒看得开了,放得开了。
最近他还想去体验蹦极,他想站上去的时候肯定是害怕的,但是人生短暂,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姥姥瘫在床上已经三五年了,小安去的时候她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小安刚走进她的屋门,她就说:小安来了,我看不见你,我能听出声音来。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特别伤感,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你有很多的角色。如果躺在这个临死边界线上的人是他,那么他的父亲该是多么难过。
小安现在觉得,能够活着跟家里人一块儿,能给他们分享一些不管是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日子都是值得的。这就是他对自己生活的一个新的定义。
小安现在的月收入差不多是5000多块钱吧,跟别人合租,房租每月1100块,水电费每月一二百块钱。
治艾滋病的药是免费的,国家对艾滋病感染者的关怀真的非常好,两三个月体检一次,花几百块。一个月总体下来有不少剩余,能攒下工资的三分之一多点儿吧。
小安定期给姐姐转一两千块钱的红包,然后嘱咐她给爸买点吃的喝的,送过去。不要直接给他钱,给钱他自己也不舍得买。
一个人漂在异乡,特别想有个伴,可能最合适自己的,是找一个同样的艾滋病感染者,两个人在生活上作为病友联系沟通,反而更方便一些,不需要遮遮掩掩。小安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马上到年尾了,小安的年假快到期了,他一直想去云南大理旅游,疫情的影响一直断断续续,终究是没有成行。
听说大理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美,变幻莫测,他想坐在洱海的岸上发发呆,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臆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多么想做回一个普通人,结婚生子,陪在亲人身边……
2013年10月,虎子贷款创立青岛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2015年成为山东省首家获政府支持、地市级民政部门批准直接登记的防艾类社会服务机构。
今年,虎子获得了2021年度贝利·马丁奖,他忍不住喜极而泣,这是对他8年防艾服务最大的褒奖。这个奖是国际公益基金为表彰在中国为艾滋病教育、预防、治疗和关怀做出突出贡献的医务工作者或医疗机构颁发的。
在这场和艾滋病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虎子和伙伴们无畏地冲在预防和控制艾滋病的最前沿,一次次挽起孤立无援的艾滋病人,携手并肩,和艾滋病进行着“斗争”。
2013年,为了组建一个艾滋病检测和服务患者的公益组织,虎子在各大银行间奔走,想贷款租一个房子,银行的回答却很一致,“贷不了”。
“终于,我从黄岛的一家银行拿到3.4万元贷款,到第二年我才慢慢回过神来,其实这并不是贷款,而是一款保险产品。每月还两千元,要在两年内还款6.4万元。”这笔贷款需要亲人担保,虎子的父母都是农民,思想保守,听说他要干的事情,死活不同意,“当时我急得都哭了,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办公室收拾好不久,虎子邀请疾控中心的领导来参观,简陋的布置,显然让对方很是惊讶:这处房子很旧,里面只剩一台大屁股电视,还是房东不想要的“破烂”。
40多岁的晓颖,是中心的老员工之一。“10年防艾志愿者,8年半全职。”晓颖回忆起自己的经历:那时他还在一家餐饮公司做主管,旺季工资8000多元,淡季工资6000多元。
“2011年就认识了虎子,后来就跟他来做公益组织了。来了以后,工资是原来的三分之一。”晓颖做出辞职的决定很干脆,他的记忆里没有纠结,当时就觉得这事“我愿意做,值得做”。
晓颖家也是农村的,用钱的地方多,做防艾志愿者的同时,他要兼职打3份工以维持生计:凌晨3点半到早餐店上班,忙到8点,然后到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工作,下午5点到10点,在大商超里兼职理货员,干4个小时后再去酒吧卖酒,一直干到凌晨两三点钟。
“2018年的冬天下小雪,从酒吧赶往早餐店的路上,拐弯处有积雪,我直接摔了一跤,当时就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那一刻,异乡奔波的艰辛和心酸一股脑涌上心头。
“不过换回了不少艾滋感染者的信任,甚至是生命,我觉得很值。”中心初创的时候,微信还不常用,逢年过节虎子和晓颖会收到很多短信,陌生的号码,都是曾经受到帮助和鼓励过的艾滋病感染者发来的祝福。
对虎子和伙伴们来说,没有上下班的概念,他们就是艾滋病感染者倾诉的“树洞”,24小时“在线”。
虎子接待的第一位检测艾滋的人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当虎子用采血针把朋友的血滴到试纸板上,两人一开始都没当回事。不到5分钟,试纸上出现两条线——阳性!虎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很善良,对艾滋病一点也不了解的他害怕会伤害别人,所以不愿回宿舍,要跟我挤在一起。”或许在朋友的认知中,虎子既然能检测艾滋,一定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
那时虎子也很穷,租住在一个20平方米的小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两人就挤在一个被窝,倚偎着取暖。“我们整整挤着睡了三个月。”
每天都和艾滋感染者接触,虎子会耐心倾听他们的经历,为他们联系医院就诊,帮他们保护好隐私。“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各种各样的普通人。
特别在发现自己‘中标’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几乎都是:我还能活多久?我还要照顾我爸妈,不能走在他们前面。”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的男孩,母亲打工拉扯他长大。他连着复读了两年,第三次高考,感觉再一次发挥失常,心情压抑到极点,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晚上,被一个网友邀请去“放松心情”。几天后,男孩出现了发热、淋巴结肿大、腹泻等症状,他从网上搜索到艾滋病的信息和虎子的手机号。
“我给他使用了两种试纸快检,特别希望这个孩子不会‘中标’。但当两个试纸的第二条线都出现的时候,我的手开始哆嗦,舌头开始打结。”
那天,虎子陪这个刚满18岁的男孩走了很久。他的情绪在虎子的宽慰下慢慢平复,“他答应我,要好好服药治疗,给妈妈养老送终”。
就在拿到确诊HIV阳性报告后的第三天,男孩收到了国内某985重点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几年,我从不主动联系他,希望他能回归平静的生活。但男孩每年都给我拜年。他现在生活得很好,正在准备考研。”
2017年,晓颖曾经接待了一名大学生,检测结果阳性,“他直接从椅子上瘫到了地上”。晓颖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抱到沙发上,“那时候他需要的可能就仅仅是一个拥抱,我不断地安慰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病毒感染了你……”
晓颖记得很清楚,整整45天,这名感染者每天晚上都找自己聊天,“那段时间他可能需要一个灯塔给他一个方向,后来等他走出来,就慢慢放开了我这棵救命稻草。”
2019年夏天,晓颖接待的一名公职人员检测出阳性,这名感染者顿时感觉“天塌了”,天天借酒消愁,经常摇摇晃晃走进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左手一个二锅头,右手一个二锅头,一口干掉一瓶,把酒精当饮料喝”,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没有阳光了,生活没有希望了……
即便是在今天,艾滋也是一个敏感话题。采访中,不止一个人跟记者提到,太多人喜欢给艾滋病感染者贴上“道德低下”的标签,“其实很多艾滋病感染者就是普通人,只是因为缺乏自我保护的认识”。
艾滋病是由艾滋病毒(即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ey Virus,简称HIV)侵入人体后破坏人体免疫功能,使人体发生多种不可治愈的感染和肿瘤,最后导致被感染者死亡的一种传染病。
它对艾滋病感染者从生理到心理的震荡是空前的。每年的12月1日,是世界防治艾滋病日。每到这段时间,也成了防艾志愿者最忙的日子。
虎子坦言,他也没想到,自己能一直奔走在帮助艾滋病群体的路上,没回过头,“很多人在我这里都是首检,2014年,我做了四五百人次的艾滋检测,已经觉得很多了。谁知到2015年破了一千人次,2016年逼近两千……”至今,虎子带领公益组织累计为超过两万人次进行了艾滋病检测。
越来越多的艾滋病感染者开始浮出生活的“水面”,从最开始的一年几十个新发阳性,到后来的一年近百个、近两百个,早发现早治疗,虎子的公益组织成了疾控部门有力的助手。
前不久,一个来检测的年轻人问虎子:“我的生活还有希望吗?”虎子一愣,于是把自己这8年多的人生,从迷茫到坚持,从贷款建立一个中心再到不间断地为艾滋病感染者提供服务,差不多讲了一遍,“当你迷茫的时候,你就只管低头赶路,也许在哪个路口你会找到一盏明灯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