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 10 天后,舞友在龙潭公园老地方跳着他编的藏舞,「我要为你歌唱,为你歌唱,唱出美好吉祥……」
11 月 8 日上午,61 岁的苏科在龙潭公园跳完最后一支舞《吉祥》,随后「心源性猝死」,引发众多舞友和粉丝连日悼念。
痴迷广场舞的苏科今年 3 月曾突发脑梗死,5 月苏科被诊断为心悸、心房颤动。医生认为,部分房颤患者会出现脑栓塞,也可能导致猝死。
带着标志性笑脸,舞姿柔美,生前曾给无数人阳光和快乐的苏科,其实也有窘迫的一面。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医保,租住在旧楼斗室,仅靠教舞的学费维持着基本生活。
今年 3 月 2 日的北京,春寒料峭。苏科带紫竹院舞蹈队跳《等着我来爱》,随后要教最拿手的《次真拉姆》。有视频显示,他突然踉跄起来,「我怎么说话不利索了?」一摘口罩,嘴歪了。
视频中,舞友迅速围上去,有人给他披上外套,有人给他喂速效救心丸和、拨打 120。这段苏科犯病的视频,后来被一些网友误传是 11 月 8 日去世时的视频。
徒弟乐羽记得苏科当时腿就动不了,幸运的是送到海淀医院后输上液,很快就缓过来。乐羽交完费回到抢救室,苏科乐呵呵说「我好了,你看腿能动了。」去做 CT 时,苏科还手舞足蹈的。乐羽对他说,「哎呦您这么重的病还这么乐呵,一个老小孩儿」。
与苏科在一起租房生活多年的小苏回忆,2011 年时苏科就有高血压症状,「他说自己高血压是家族遗传」。苏科先吃药控制,然后跳广场舞一年多,医生检查后认为血压控制得很好,不必再吃药,就按医嘱停了降压药。
「当时他最怕瘫了无法再跳舞」。出院时医生说还可以跳舞,但不能剧烈运动、不要大量出汗。苏科连说太好了,悬着的心放下了。
出院没多久,苏科又回到跳舞忘我的状态,上午跳完舞,下午再去其他公园教舞或打球等其他运动,晚上跳舞直播,有时还和网友聊到 11 点多。
在舞友的印象里,他不知疲倦,依然精力旺盛。但也有舞友发现,患病后苏科有时会忘记动作,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出院后医生也曾嘱咐他,每天吃抗凝血的药,但苏科却总遗忘。10 月底舞友子梅按时帮他开了一个月的药,苏科说药还没吃完,家里还有好几盒呢。子梅就知道,上个月他就没吃几颗药。
发源于中国民间的广场舞很难走进艺术殿堂,爱好者也很少有成为明星的机会,不过 Ta 们也有自己追捧的腕儿,苏科就是其中之一。
专业舞蹈出身的国家一级演员罗珊看了苏科视频后告诉「偶尔治愈」,他虽未受过专业训练,却有着高度协调性和韵律感,那么多人喜欢他也说明他没辜负这份天赋。
至今头条平台上仍有很多苏科的视频。「青竹文迪」发的《天边》,播放量 35 万,「北京明儿舞蹈」发的《心之寻》播放量 19 万。「紫竹院广场舞」发的苏科合集,目前播放量已超 192 万。
在最辉煌的时候,苏科的舞姿影响辐射到各地,很多人不远千里愿出差旅费用请他去教上一支舞。就前不久,秦皇岛、青岛等地的舞蹈队还曾邀他去当地教舞。苏科跟徒弟乐羽说,等疫情稳定了自己就过去。
小苏说,疫情前苏科曾去过外地教舞,是公益性的,主要是互相交流。徒弟乐羽说,北京本地有舞蹈队找苏科教舞蹈,他一节课也就收四、五十块,但多数情况下,他会推辞掉舞友的这份心意。在乐羽眼中,师父是因为「抹不开面儿」。
在舞友们的记忆里,苏科总面带笑容,教舞时也强调要传递阳光、快乐。但了解他的人却知道苏科另一面是窘迫和不堪。
他一位老友告诉「偶尔治愈」,苏科最后的境遇和经济窘迫有一定关联。他一年收的学费也就是四五万块钱,但租房每月要 4000 多,租住在一起的小苏能承担部分房租,但是在北京吃穿住行成本高,哪个花费都不少,经济上不会宽裕。
小苏原在河北上学,机缘巧合与苏科相识,他从多年前开始与苏科一起租房生活。最近一年多,他与苏科租住劲松片区一居室,房子较旧、无电梯,屋内狭窄凌乱,面积约 40 平方米。
小苏回忆,苏科曾对他讲起,曾在北京某国营工厂工作,也做过机票代理,期间社保中断,到了 60 岁因找不到档案办不了退休,所以没医保和退休金。
近年来,苏科主要收入来源是靠收舞友们的一点学费来维持生活。对这笔会费,多名舞友告诉「偶尔治愈」,「他教得好,这笔钱并不多」。也正因此,有时舞友们偶尔也会赞助他一些搞活动的资金,但苏科都会用在办事上。
在舞友眼中,苏科认真负责。铁杆粉丝老庞就看到过他脚步匆匆,拿着煎饼边走边吃赶去教舞。「他收了学费就不会想不去就不去,即使身体不舒服也要去跳」。
在苏科的舞蹈队中,大多是退休人员和来京帮子女带孩子的北漂老人,其中还有一些老人经历了丧偶、大病初愈,人生变得灰暗,情感孤寂空虚,参加舞蹈队唤醒了她们的希望,获得了快乐。
学舞七年的郭大妈是河南人,帮子女带孩子,在北京人生地不熟,闲暇时感觉无聊。后来跟苏科学跳舞,认识了很多朋友,舞蹈队节假日的聚餐和郊游,是她最美好的记忆。天天跳舞还让她胳膊腿儿比以前灵活,睡眠和胃口都改善了。有了社交圈子,智能手机玩得很熟练。
创建紫竹院舞蹈队的杜老师是苏科的好友。在他看来,广场舞团队提供了老人养老娱乐功能,老人加入舞蹈队能找到归属感和快乐。老人也需要社交,需要精神上安慰,广场舞队能满足她们的需求。
这一点拍客刘先生也深有感触。他已拍了 110 多个苏科舞蹈队的视频。通过近一年多的视频对比,可看出老人们巨大变化,刚开始学舞时老人动作笨拙、表情羞涩,后来自信、开朗,精神气质和身体状态都有了巨大改变,笑脸多了,身体协调性变好,穿的衣服也越来越鲜艳和年轻。刘先生感叹,苏科教的不仅是舞蹈,也带给老人们新的人生。
研究者袁亚运在《广场舞群体及其养老支持》中提出,退出劳动力市场的老年人被排斥于社会生活之外,老年人难以得到社会认可,社会归宿感难以满足。老年人参与广场舞健身消遣, 在广场舞群体中重新找到自我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个体价值得以体现,强烈的社会归属感得到满足。
其实苏科也有过出名和赚钱的机会。曾有理财公司、旅游公司找苏科商业合作,让他推销给舞友,他都给拒了,也有电视台请他上节目,他也拒了,小苏说他不想卷入纠纷,也不愿受人约束。苏科从不把不堪和窘迫显露出来,他抖音的账号简介为「一个退了休的老玩(顽)童,就是喜欢跳舞蹈,用我的肢体舞出人生最精彩的时光!」
他账号有 2.7 万粉丝,发布过 703 个作品,有独舞,也有和舞友跳舞视频,获赞 14.4 万。10 月 24 日发布的视频中,他 101 岁的老妈妈也出了镜,还和他一起挥手做舞蹈动作。
「板着脸跳舞,太吓人!」他夸张地学别人,逗笑大家。进了龙潭公园,他嘴不闲着:大姐,衣服新买的吗?真好看。二姐,你还要压腿噢。他不拒绝想学舞的人,不管高矮胖瘦、年龄大小,「你跳得真棒」、「一定能跳好。」教舞时他这样鼓励。
苏科每年都组织几场广场舞汇演,最近的一次是在 10 月 30 日。那天气温 8 到 20 摄氏度,银杏叶金灿灿,正是北京最美的金秋。
十几支舞蹈队聚在朝阳公园,其中有河北来的舞蹈队,大家自称是「舞林大会」,舞友主要是 50 多岁到 70 岁的退休人员,均自费前来,也不需交任何费用,只是「以舞会友」。为此苏科还花了 200 多块买了雪花道具。
音响摆好、拍客架好手机,围观者聚集,「比舞」开始。但是疫情仍持续,当天北京还新增了 1 例本土确诊病例,新闻说防控形势仍严峻复杂,要求减少聚集性活动。
因此「舞林大会」刚跳 8 支舞后就因观众聚集得越来越多被公园管理方叫停。有舞友说,苏科当时对疏散理解,但看到早早化好妆、换好服装的舞友没机会表演而神情落寞,「他很内疚」。
就在一个月前,苏科曾去医院背 Holter。Holter 是动态心电图仪,能连续记录 24 小时或更长时间心电活动。
舞友子梅和徒弟乐羽后来回忆,钱交了,但上午跳完舞再去就没号了,去了两次没排上。「可能他错过了最后一次拯救自己的机会」。
最后的命运指向 11 月 8 日,那是立冬后第二天,积雪还没化完,最高气温仅 5 ℃,舞友们手脚冰凉,急需跳舞暖身。
龙潭公园袁督师(袁崇焕)庙以北的这片舞场,被九棵大杨树围拢,领舞时苏科穿白羽绒服、戴白帽子,动作潇洒自然,跳得是《吉祥》,这支舞肩膀和胳膊动作幅度大,舞友说每次跳都出汗。
跳完《吉祥》,苏科脸色发黄,说「我眼睛花了」,被人扶到椅子上,「打 120」,他声音微弱,叹了一口气,闭上眼没了反应。
有舞友将速效救心丸和塞进苏科嘴里,还有人给苏科手指放血。但事后 120 急救专家告诉「偶尔治愈」,如患者昏迷、意识不清,不建议再给口服药物,以免误吸,也不建议指尖放血。
「偶尔治愈」也向龙潭公园了解,该公园西北门处有一台 AED(自动体外除颤器),但事发突然,舞友们说当时也没到去找 AED。
「师父从舞场上走了,走得特别有尊严。」徒弟乐羽赶到医院,见苏科跟睡着了一样,表情松弛,微微张着嘴。
根据既往病史,120 急救人员判断苏科是「心源性猝死」,但小苏思考过,导致心源性猝死的又是什么病呢?3 月 2 日的脑梗死与这次猝死是否有关呢?
苏科 5 月 7 日的病历显示,他因心悸 1.5 小时到垂杨柳医院急诊心内科就诊,病历记载既往病史是「脑梗死、心房颤动」,医生诊断是心悸、心房颤动、高钾。
小苏说,苏科两次发病很大可能与其患房颤直接相关。专家也介绍,心房颤动(房颤)是能导致脑梗死和猝死的。
胡大一教授 2011 年在《如何避免亚太卒中危机》报告解读中披露,在中国成人房颤患病率约为 770/10 万,约有 800 万房颤患者。《中国心血管病报告 2010 年》也显示,我国 30 岁以上人群房颤患病率为 0.77 %。
UTD 临床顾问资料显示,房颤是最常见的心律失常,可以引起与心输出量下降有关的不良后果(症状),以及和心房和心耳血栓形成有关的不良后果(脑卒中和外周栓塞)。房颤患者的死亡风险可能增加。房颤患者中最常见的基础疾病是高血压性心脏病和冠状动脉性心脏病(CHD)。
徒弟乐羽回忆,苏科两次发病,气温均比较低,都是在跳舞过程中发病,而且事发前均处在比较劳累状态,推测这都是不利因素。
安贞医院急诊危重症中心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王喜福告诉「偶尔治愈」,房颤患者应避免诱发快速房颤发生的因素,如过度劳累、情绪过度兴奋、饮酒吸烟及受凉、感染等,尤其天气变化时更容易诱发快速房颤。
房颤可能会导致患者猝死。王喜福介绍说,房颤快速发作还可导致患者晕厥,不一定是血栓脱落导致的脑栓塞,可能由于快速心律失常,心律过快心脏射血减低,造成短暂性脑供血不足。
王喜福说,至于部分房颤患者出现猝死现象,除少数情况栓子阻塞了冠状动脉导致心肌梗死外,部分房颤患者同时合并冠心病。在某种诱因的情况下,狭窄的冠状动脉处形成血栓,导致血流中断、急性心肌梗死的发生。
苏科走了,了解病因人也复活不了,但会让活着的人获得安慰。小苏的遗憾是没能好好告别,去世前一天他们一起包了一顿饺子吃。苏科爱吃带馅儿的,作为南方人,小苏后来也喜欢上包子和饺子。
徒弟乐羽最大的遗憾是,原本想在 10 月底给苏科办一次生日会。酒店、鲜花和蛋糕都订了,但苏科说准备「舞林大会」太累,等明年再办。
「我想请你再吃一顿饭,没机会了。」吊唁时,年过七旬的铁杆粉丝庞大爷放下 300 块钱,泪水夺眶而出。
半个月后的 11 月 12 日上午,上百人聚到龙潭公园悼念苏科。「在人间你像孩子般单纯,在天堂你依然是快乐少年。」舞友蕾蕾写下这句悼文。
默哀后,舞友依次跳了《天上的云朵》、《心上人》等,中途有人跳不下去,到一边擦泪。乐羽则跳了《次真拉姆》,这是苏科编舞的经典代表作。
这天的围观者们也是苏科多年的粉丝,每天在公园散步都会观看,两名白发苍苍老人拄着拐,说起苏科就哽咽了,保姆连忙劝慰:「别激动别激动,注意心脏」。
人越来越多,保安提醒保持距离,尽快结束悼念活动。私下里几名保安悄悄告诉「偶尔治愈」,其实他们也喜欢看苏科跳舞,「因为他总是带着笑容,看着就心情好」。
他们说,在龙潭公园有十多支舞蹈队,但只有苏科的舞蹈队规模最大、围观者最多,有三四个坐轮椅的老人,天天被保姆推着来看,都是铁粉儿。
那天,小苏向舞友承诺,舞蹈队不会散,他和几位骨干阿姨会带领舞蹈队,将苏科阳光、快乐的精神传递下去。
如今周一到周五的上午,苏科的舞蹈队仍会来到龙潭公园。因为悲伤,Ta 们现在不会再跳《吉祥》,而会每次改跳一支叫《我的家乡叫天堂》的舞曲,纪念在天堂里的舞友苏科。曲中唱道:「这里是人间的净土、这里是太阳的故乡」。
听到熟悉的曲子,小苏眼睛被泪水模糊,依稀看到那个笑容满面的苏科,身着藏装,带领舞蹈队员翩翩起舞,宛若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