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还算拥有一个普通却完整、正常的家。父亲像很多男人一样,喜欢抽烟喝酒,家里常常烟雾缭绕、酒气熏天,他也时常宿醉而归,吐得满地狼藉。
纵然如此,我还是很崇拜他。我自己成绩常年在班级十几名徘徊,而父亲当年则是以县中考第一名进入高中,毕业后学车,去了汽车站,工作稳定,收入颇丰。我小学五年级时,家里就买了新房,让一众亲戚羡慕不已。那时我大伯和叔叔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从教师岗退休的爷爷奶奶也住到我们家,直到我初二时爷爷去世,奶奶才搬去叔叔家散心。从我记事起,一大家子每年的年夜饭都在我家吃,亲戚们、还有爷爷奶奶的学生们,也都是来我家拜年,热闹的节日氛围,让我很是开心、自豪。
崇拜归崇拜,我在家却不太敢和父亲说话。他很严肃,也容易着急,但凡给我讲题时我要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便会骂我:“怎么这都不会?牛都教会了,你都还不会?”这么一骂,我就更懵了,他火气也就更盛。
父亲不喝醉也不发火的时候,倒挺爱跟我吹牛。内容无非两个:一是他中考第一名的事,二是他之前在单位开长途客车时一次事故都没出过。我也不回应什么,但内心还是比较享受他跟我侃大山的时光。不过这些自得的话,他好像从不跟我母亲说。
母亲是个体户,租了两个摊位卖鞋,虽然不稳定但收入也还不错。她没读过多少书,个性软弱,也没主见,遇事多是忍耐。只有在我爸酗酒回家后,她才会吵几句:“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抽烟喝酒,每次外出吃饭回来跟个癫子一样,对身体又不好。”
我渐渐懂事后,明白父亲有点鄙视母亲的学历。家里的大事都是他做主,甚至当年决定买房时他都没有跟母亲商量,直接去买完回来才说。对此,母亲也只是嘟囔两句。或许,有人替她做决定,她倒也觉得挺好。
性子急的父亲爱做主,能忍耐的母亲没主见,再搭上一个成绩中等的我,虽然时有吵闹,但像大多数普通家庭一样,我们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平缓向前。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流淌,往更好的未来流淌。
起初,一直生活无虞的我并不知晓父亲得了什么病,以为生病也能治好。我只知道,那段时日父亲频繁去市里看病,回家后也不在客厅看电视,常常窝在房间里和母亲小声低语。渐渐地,家里没了父亲的烟味、酒味,多了死气沉沉的味道。一起吃饭的时候,父母也是愁眉苦脸,我便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不发出多余的声响。这让我慢慢意识到,父亲可能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这种病不像感冒发烧,去家附近的小诊所是治不了的,得去大医院才行。
接着,父亲便独自去市里住院了。那时已临近中考,我压力很大,心情也很差。有一次,周六晚上跟朋友出去玩,大概夜里11点才到家。刚拉开门,母亲就劈头盖脸地骂我:“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到底能不能懂点事!这个家都快垮了,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还带着颤抖,明显有着无人做主后的慌乱。
母亲这才告诉我,父亲之前发现每次吐痰的时候都带血丝,用纸巾擦鼻子的时候也总是能看到血迹,做了检查,片子上鼻咽处有阴影,市医院确诊他是鼻咽癌中晚期。
关于生病的原因,母亲说,一部分就是抽烟以及在汽车站工作,经常要吸入大量的汽车尾气,另一部分估计是遗传——我奶奶中年时期也得过这个病,但是后来治好了。
那以后,我明显感觉到癌症的阴影侵入我家上空,推着我家走上一条下坡路了。只是这条下坡路,刚开始还不算陡——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中考前一天,一个月都没见到面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语气带着刻意伪装的平静:“儿子,你明天就要中考啦,记得做题细心点哈。爸爸呢,现在还在住院,你不用太担心哈,没事的。”我感觉喉咙有些哽咽,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答了一声“谢谢爸爸”,便放下电话。
我考试算正常发挥,进了一所普通高中。暑假期间,我偶尔和同学出去上街闲逛,更多时候是窝在家看电视。父亲好面子,不让母亲告诉任何人他生病了,也不让人去陪。母亲那段时间继续守着她的鞋摊,心不在焉的,偶尔我俩一起吃饭,她就说,“别担心,你爸会好的”。像是说给我听,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暑假快结束时,母亲告诉我:“你爸再过一周就回来啦。”我很开心,以为“出院”就意味着病治好了,我家又能恢复如初了。
回家的父亲瘦了,脸也黑了,不是太阳晒出来的,而是放疗的副作用。黑色部分更多集中在脸的左右两侧、鼻子和眼眶周围的三角区。他不再抽烟、喝酒,甚至连辣椒都不能吃,只能吃汤泡饭。
父亲饮食是清淡了,但脾气更急了。以往他是一边发火一边解决问题,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问题解决了就会嬉皮笑脸,以缓解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出院后,他的急脾气一拧开便收不住,还异常悲观。有次街道通知要停水,他便接水备用,可刚接了半桶水,水就没了。他便破口大骂:“怎么老天爷就非要这么搞我啊,老天爷啊别让我活了,我去死了行不行……”这种叫骂声音量很大,还带着颤抖与无力的愤怒,彷佛停水是一件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事情。
这样的情形多了之后,我心里便生了些烦闷,觉得父亲的病既然都可以治好了,何必要发这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当然,发脾气之余,父亲还是会继续跟我吹牛,除了之前那两个内容,这时还多了一个——他说架子上的瓷器,其中有一些可能是古董。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很想笑,谁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工艺品店买的呢。我私下讲给母亲听,她也哭笑不得,但让我顺着父亲。那时她依然凡大事都听父亲的,仍旧期望治病归来的父亲继续当这个家的顶梁柱。
休息一段时间后,父亲开始去上班了,母亲还是正常出摊,我也升入了高中。家里好像除了父亲有一点变化,其他一切如常。奶奶看父亲的脸色变化,问出了实情,亲戚也都知晓了。但有奶奶治愈的经历在前,大家都觉得父亲的病愈也将是很自然的。
这也给了我很多信心,认为父亲的病不过是我们家的小插曲,再过一阵我家便会回到正轨。然而,小半年后,我就知道这种想法很天真,我们家的下坡路,明显变陡了。
我爸治病,医保报销了一大部分,他还买了大病医疗,所以前期治疗,家里只出了三五万,也没欠外债。但这也不是小数目,毕竟家里的房贷也还没还完。
高一下学期,学校春游,说是同学们分组一起去江边烧烤。我回家跟母亲说了,起初她还挺高兴,“你们学校还挺人性化啊,去放松一下也好”。当听我说需要每人自费30元去采购食材时,母亲的表情变化,我至今都忘不了——她笑着的嘴角瞬间僵住,随后嘴唇紧紧闭起来,眉头也拧起来,怨怼道:“怎么要这么多钱啊?你们不是随便买点菜就好了吗?”
看到她的表情,我失落且没有底气,只能低声解释:“主要是去一整天,还想喝点饮料、吃点零食什么的。”
接过这30元,我觉得有千钧重,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我小学一年级去报英语班,750元的学费,家里都没有任何犹豫。这时我更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病对我们家来说,不只是个小插曲那么简单了。
我上高中后,大伯家日子好起来了,买了新房、新车,因为父亲的病,奶奶便去跟他们住在一起了。于是,年夜饭、拜年的人也跟着移去大伯家了,我们家也就没什么人来了。
父亲有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莫叔叔和陈伯伯,以往新年时肯定都会来我家聚一次。而知晓父亲生病后,他们也过来看望,父亲很高兴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饭桌上还调侃自己说:“烟我现在的确是不想抽了,不过酒也还是想喝一点的。”
然而人大都不愿多沾染重疾带来的愁绪,加之父亲也不能多喝酒,久而久之,他们的感情也淡了,往后的春节,他们便没来过我家。
或许是因为病痛,也经历了人情冷暖,父亲心理更加不平衡,他到处找得癌症的原因,一心想找单位赔偿。
母亲曾跟我说:“他现在每天去上班,就跟单位领导闹,去劳动局上访,说他的病就是在车站工作才得上的。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但是你爸之前抽烟抽得这么凶,加上你奶奶也有这个病,估计遗传因素也占。每天这么去闹有什么用呢,现在他脾气又差,爱跟人抱怨,人家听多了也烦了,到后面就不怎么理他了。”
生病前,父亲在汽车站负责检查客车出发前的安全状况,生病后,单位给他调了岗位,很清闲,去不去都无所谓,但是没什么绩效,每月就只有千把块钱,刚够他的药钱。他还是偶尔会去单位上半天班,想找人聊聊天,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了。后来,单位也没给他任何赔偿。
我高二的时候,父亲便不怎么去上班了,更多时间就是闷在家里,独自对着电脑,刷一些股票的信息——他早已经不买股票了。
我读高三时,父亲的身体又出现了一些状况——他的嗅觉和味觉都变差了,每次做饭,他都会叫我进厨房尝尝味道,问我咸淡是不是合适。他说自己的舌头尝不大出味道了,鼻子也经常堵住,闻不到气味,而且擦鼻子时又出现很多血丝。
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可能是放疗带来的副作用,开了些药,但吃了一阵,也没有明显的效果。失去味觉和嗅觉的父亲,整个人变得更加敏感、暴躁,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而发脾气的理由更加无理取闹。
有次周末我回家,见他心情不错,母亲便提议“明天吃顿饺子吧”。自从父亲病后,母亲出摊更加卖力,总想多挣点钱,收摊总是很晚。家里不常包饺子,待母亲在厨房一通忙活,便过了平日正常的饭点。父亲就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狂吼一句:“好了没有啊!我是个病人啊,是不是想逼死我啊?”
妈妈没接话,只在厨房忙着包饺子,眼睛红红的,脸也绷得紧紧的。我站在她身旁,学着包饺子,本来觉得这该是件好玩的事儿,但伴着父亲的叫骂,手中的饺子皮都像长了刺。父亲骂骂咧咧十分钟后,饺子煮好了,他径直走进厨房,端走他的那一份,回到电脑前,边看边吃。
饺子有点粘锅,好多皮都破了,母亲把破饺子夹进自己的碗里,再将完整的拨给我。我和她就坐在客厅的茶几上吃,我不敢看她的表情,余光瞥见她鼻子红红的,眼睛盯着碗,大口大口地把烂饺子塞进自己的嘴里,想要抑制住从喉咙里传出的啜泣声。没几分钟,母亲就吃完了,末了,还不忘用沙哑的声音说:“吃完把碗放水池里,晚点我一起洗。”
从那天开始,我变得极度厌恶父亲。我当时知道他应该不能完全治愈了,但既然还能吃喝,也没到死的那一步,为何要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中让身边的人不好过,为何非要让癌症的阴影以更浓重的方式笼罩在这个家里呢?
他的样子,让我出去跟朋友玩时再也无法酣畅淋漓地笑,感觉心就像被蒙上了一块癌症滤网,任何快乐在进入之前,总要被它过滤去一大部分。
大伯、叔叔、小姨的生活都在慢慢好起来,买房、升官、找到轻松又赚钱的工作。母亲有时候也跟我感叹:“唉,要是你爸不生病,我们家现在车也有了,可能第二套房都有了。想想之前,我们日子过得其实也不差,哪知道变成这样,也是造化弄人吧。”
大一大二时,我已经明显能感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经常记不住东西放在哪里,甚至有时还会叫错我的名字;他吞咽东西变得越发困难,喝一小口水,喉咙得发出好长一段咕噜声,才能勉强吞下去;因为放疗对视神经有伤害,他的左眼渐渐模糊不清了。
病情恶化后,父亲更不能外出,只能整日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他看不了电脑了,也不开电视,就拿着手机从早到晚地放歌,然后窝在客厅的沙发里,一糗就是一整天。我家变得像一座孤岛,我们不敢叫人家来做客,而也没人会叫我们去做客,哪怕是最亲的家人。奶奶过生日,只叫了大伯和叔叔他们,没有叫我们。母亲知道后,气得要死:“你奶奶他们也太看不起人了,喊都不喊一声啊!你爸生病后,也从不见他们过来照顾一下。”
我知道母亲的怨气,自父亲生病以来,伯伯叔叔他们除了在父亲很严重时来看望过几次,顺便给几百块钱,以及我上大学时送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对我家几无帮扶。但我也渐通人事,父亲生病前几家人的关系也都算不上多亲密,这样的疏离,也是必然。
父亲还想在我面前维持他的尊严。他在左眼彻底失明时,还佯装勇敢,很坦然地跟我说:“没办法啊,有只眼睛看得见就得了。”脸上还使劲挤出几丝微笑,看得我心里酸酸的。因为小时候的敬畏和高中时的厌恶,我后来一直不怎么跟他说话,这个时候,也是他主动找话聊。当然,聊天的内容依然是回忆自己当年是中考第一名,开车从来没有出过事故,偶尔谈到自己的病,还会带些讨好地跟我说:“家里就你一个,这些房子啊玉器什么的,以后都是你的。”
母亲说,父亲生病后,老觉得她和身边人都会害死他,“唯独对你,有些例外,你放假回家头一天晚上,他心情总会变得很好,愿意吃饭了,偶尔还愿意开几句玩笑”。
亲人可以离得远远的,我也因为学业“躲”到外边。而母亲却只能守在家里,她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她还经营着两个鞋摊,因为父亲病情恶化,她只能早上6点起床,打扫卫生,出去买菜,回来给父亲做饭,直到11点才能出摊,下午5点一过,她又得收摊回家做晚饭。一天到头也赚不到什么钱——其实也没心情赚钱。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母亲因为整日劳累,身体出现了问题,也都只能独自去医院看看。
每周我往家里打电话,都十分心疼母亲故作坚强的吐槽:“你爸不爱吃饭了发脾气,看不到天气预告发脾气,想说的话到嘴边忘了也要发脾气……”有时她讲着讲着都只能苦笑:“唉,你说这有什么办法?你爸还整天说我要害死他,偷走他家产。我就生气地给他说,‘给你这么冤枉,我要是干脆和你直接离婚,我看你怎么办。’”我也只能在电话那头无奈地笑笑。
偶尔,打电话回去,只能听到母亲一声略带哭腔的“喂”,便安静下来,我只能在电话里头,听着我俩不均匀又都沉重的呼吸声。几分钟后,母亲情绪平复,说句“就这样吧”,便是通话的全部内容。
挂断电话,我脑海里全是父亲发脾气的场面,心里愈加怨怼。我甚至想,或许父亲早点离开,或者母亲直接离婚,才是这个家最好的结果。只是,我怎么也没说出口。父亲继续在癌症里挣扎度日,母亲也依然在那个被癌症腐蚀得不成样的家里跟他耗着。
大三下学期,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右眼也因负担过重逐渐模糊了。越来越重的偏头痛更是让他痛不欲生,母亲说他每次发作起来,都会跪在地板上磕头说自己不想活了,让老天爷放自己去死。
他的身体已经跟皮包骨一样,大夏天都要盖上厚厚的毯子,冬天两床10斤的被子加电热毯,他还大喊大叫觉得冷。母亲说,父亲呼气都是一股恶臭,癌痛让他整宿睡不着觉,凌晨四五点才能眯一会儿,天一亮,就又醒了。
我纵然怨恨父亲,但亦能想象他如困兽一般被癌症捆缚,他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与苦楚也是旁人所不能感同身受的。这也压得我的心喘不过气起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同学说我看着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我也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回应。
学校到家坐车只需要3小时,之前我只逢大节或寒暑假才会回去,这时我不仅不愿回家,甚至连打一次电话回家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听到手机一响更是胆战心惊,我怕母亲的哭诉,也更害怕直面父亲最后的死亡。
大四寒假,我选了份实习,直到过年我都不想回去。但到了除夕,公司也放假了,我只能回家。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三口的第一顿饭,父母就大吵了一架。起因是母亲想把父亲的碗往桌子里面挪一点,担心掉到地上。父亲顿时就生气了:“你是不是想我去死,连饭都不给我吃了?”说完摔下筷子:“你懂不懂我现在多痛苦?难道非要更快点逼死我才满意吗?我快死了的!”
这一次母亲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也骂了出来:“你这个能怪谁啊?你自己想想,原来喊你别抽这么多烟,别喝这么多酒,你听了没有?还抓着我骂啊、打啊,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搞得这个家家不成家,你怪谁?”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吵架认输了,他没再继续争辩,只是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哭了,他捂着脸呜咽着:“错了,真的错了。我这辈子全部错完了。”
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会再有改正的机会了——他的癌症复发了。我家那条滑向深渊的下坡已经变得近乎垂直。
在我大学刚毕业后的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母亲很反常地在这个时间点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还故作轻松地问我在干什么,到了第二句话就完全绷不住了,带着哭腔说:“你爸的癌症复发了。”
“当然,也可以尝试放疗一下,但很可能会伤到脑子变成一个傻子。”说到这里,医生还叹了口气,“其实鼻咽癌7年内不复发,以后还是会很乐观了,但他这刚好7年就复发了。唉,可能还是有些心态的影响吧。”
母亲也把这消息告诉了大伯和叔叔,他们都主张别治了,甚至父亲也都不想再治了。哪怕是我,也觉得没必要治下去了。只有母亲拿不定主意,问我:“我还是想给你爸治,我想不留遗憾。你觉得呢,儿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父亲病后的这些年里,那个曾经没有主见的母亲早已在不经意间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做着生死的抉择。所以这一次,我站在了她这边。我们说服了父亲,治疗大致持续了一个月,后面就把他接回了家。治疗的效果一般,虽然父亲意识还算清醒,但也知道那一天已经临近。
我现在都还记得母亲给我打电话叫我回来时,不停地说:“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那声音里有着我从未感受过的惊恐。她说,早上叫父亲吃饭时,看见他在卫生间,喉咙咕噜咕噜,嘴巴里吐出来的全是血。
我抵达医院时,父亲已经躺在病床睡着了,插着氧气管,连着心电测量的仪器。医生说他应该是鼻咽部血管破了,现在只能保守治疗,“如果手术,只能上市里的医院,而且很大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
接下来两天,父亲还在吐血,吐了又输,输了又吐。好不容易有点力气,生命末期的癌痛又让他有时候叫得撕心裂肺,连整个医院都听得见。
到了第三天,父亲吐血的状况稳定了些,却出现了明显的躁狂。母亲跑到医生办公室,商量接下来怎么做,留我一人陪床。父亲突然坐了起来,我以为他要上厕所,就扶他下床,结果他开始很大力地想要推开我,不受控制地想挣脱那些贴在他身上的线和针管。我赶紧打电话叫医生,最终打了镇静剂,他才昏睡过去。
昏睡醒来后,父亲的吐血症状也基本上缓解。次日一早,他还主动喝了一杯豆浆,一整天情况都不错,偶尔重复问我们“今天是几号了”,我们也没多在意,想着他不吐血了,再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到了晚上,母亲心疼我,让我回家休息。离开医院前,我跟父亲打了一声招呼,我明显感觉他有话想说,但最终忍住了,微微抬抬手,让我走了。
我回家睡到凌晨两点多,叔叔就打来电话,平静地跟我说:“你爸好像有些状况,你过来一下,不用急。”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什么,听着叔叔的话,也没往那方面想。坐摩的5分钟就到了医院,叔叔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见我过来了,用一种强行压住悲痛的声音跟我说 :“你爸走了。”
我不知道别人失去至亲时是怎样悲痛欲绝的感觉,但对于我来说,那一瞬间是空的。我走进病房,父亲还躺在床上,嘴巴张开,嘴角全是血,头发凌乱,整个人瘦骨嶙峋,被折磨得已经不成人样。我不愿多看他,眼神落在旁边心电图上,那上面显示着一条好直好直的线,我从左一点点看到右,从没感觉直线原来可以这么直。
母亲说,父亲是想要吐血但没吐出来,最后导致呼吸衰竭,走的时候,也算很平静。她叫我拿毛巾给父亲擦擦脸,收拾一下,看起来干净些。随后,我看着殡仪馆的人把父亲抬走,穿好寿衣,放进棺材里。
暂时安顿了一下后,我跟母亲先回到了家中。我们都没有睡觉,而是围在取暖器旁边,母亲双手捂着脸,眼睛红红的,偶尔就小声、长长地叹气,良久才说了句:“以前在的时候整天吵,现在不在了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我那几年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以为这样往后家庭就能轻松一点。但没想到真到来的这一刻,却总感觉内心空了一块,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的离开,让这个家得以重新开始。所以我想,自己是愿意选择相信父亲在那段患病的时间里,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体面、温柔,去肩负自己的家庭责任了。
后面,我到广州工作,同事很好,虽然刚开始工资不高,但时间久了也能攒到些钱。每次做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着尽力就好,实在不行再拉倒。这样一来,发现自己能做成的事情也多了一点。
母亲觉得原来的大房子冷清、压抑,她宁愿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单间,也不愿回去住。前几年,我想着房子租也租不了好价格,干脆卖掉算了,可找到了买家,谈好了价格,母亲却不想卖了,给我发微信说:“儿子,我想着把这套房卖掉就觉得好难过。”
母亲的鞋摊也不开了,不再需要照顾父亲了,她便找了一份给酒店做早餐的工作,一直干到现在,钱不多,但离家很近,中午12点就能下班。下班后,她也有心情与朋友出去玩了,骑自行车去踏青,晚饭后去散散步。小县城的生活安稳、平静,她的身体也慢慢调理好了。只是有时候会跟我笑着自嘲:“人家散步都是两个人去,就我是一个人。傻傻的,哈哈哈。”
我希望母亲再找一个人,毕竟余生的日子还很长。最近这两年我回家时,经常会看到一个叔叔来我家,帮着妈妈做饭、洗碗、炒菜,然后一起吃完收拾完碗筷才回去。
往后的日子,我和母亲的生活里,都很少提及要如何拼命赚钱,遇到不开心就安慰自己,好歹现在身体健康,坏心情便去了一大半。虽然我俩都意识到家里经济大不如前,但想着只要人身体好,其他的事情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时间一晃,父亲去世已经4年半了,很多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我只是很清晰地记得父亲去世的第一个早晨,我走在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晨光洒落在空气的间隙里,太阳好像格外热烈且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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