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下的奶奶,在等我回家

  我曾有一棵樱桃树,每逢春天,在袅袅微风里,我总会透过窗户,望着满树樱桃由青色变得黄里透红。便觉得自己是春风,将樱桃看熟了,它们是长在阳光下的宝石。

  不像市面上的车厘子,红得太死板,甜得没个性;我的樱桃则灵气多了,皮薄剔透,嫩滑多汁,有点酸但酸得俏皮,回味无穷。

  樱桃树是房东凌奶奶送给我的。第一次走进那间出租屋,我以为自己最多能住3个月。没想一住就是三四年。我自幼一直飘零,因为凌奶奶在,那几年我才终于体会到有家的感觉。

  最初租房是想要养病。12岁那年我摔断了腿,因家里没人管,中断了治疗,之后一直瘸着,直到上大学,半工半读攒了钱,才能去医院继续治疗,接受康复手术。术后得休养,但我无家可归,出院后也只能住学校。宿舍在4楼,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总会有诸多不便,万般无奈,我打算先去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安顿好了再去手术。

  同学都劝我谨慎,校外不良房东很多,见学生好欺负,一天到晚总找事。损失钱财是其次,主要还是麻烦。到时候我行动不便,万一又起了纠纷,自己怎么处理?何况我租房要求多,首先得是一楼,还要安静,租金预算却又紧张,一个月最多200块钱。

  果然,连续跑了四五天,我都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学校附近的安置房一楼基本都是铺面,好不容易遇到有很小的杂物间出租,租金也不便宜,至少也要400块以上,外面还摆满了流动摊位,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十分嘈杂,非常不方便轮椅进出。

  同学告诉我,学校旁边的村子有平房出租,价格实惠,就是远了点,离学校有1公里左右。这倒不是问题,为了方便做兼职,我之前买了电动车,勉强也能骑。

  等到了村里我才知道为何房租便宜——学校那几年大量招收自考生,但又没安排宿舍,自考生只能在外租房。因此多数平房是村民专门为出租而建的,架构简陋,墙体较薄,层高只有一层,顶上没盖瓦,不保暖不隔热,几乎都没有空调,当时是夏天,房间像蒸笼一样,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不利于我伤口的愈合。

  见此番情况,差不多打消了租房念头,但想着既然来了,就当散步把村子逛完吧。没想到却在村子尽头处,看见一间房。虽然也是平房,但它在一棵大树下,旁边有个菜园子,后面是一片池塘,池塘里种了很多荷花。房间虽然只有十来平,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房东凌奶奶那年65岁了,虽然脸上有老年斑,但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标致,面相和善,说话却急。当时她忙着打扫地上的树叶,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我,又接着扫地:“这房子只有那么好了,你看看。房租按年交,2200块一年,押金50元,未经同意房间不得转租,电费用多少算多少,自家打的井不收水费,不浪费就行。”

  听说老太太一次要收取一年的房租,我有点不能接受,又没了想法。陪我一同前来的同学也不满意,当着她面说:“看来租人家的房也麻烦,你就住寝室算了,大不了我们背你上下楼。”

  看着眼前瘦巴巴的同学,我既好笑又无奈。我们班本来男生就少,和我玩得好的都是他这种弱不禁风的,就算他们真有心,事到临头恐怕也是无力。

  就在我苦笑时,凌奶奶拿着钥匙走了进来,“既然你们不嫌弃,那就先住3个月吧,租金200块钱一个月,还是得一次性付清,我已经够‘同情’学生了。”

  我签了合同,交了600块钱,付了50块押金。当我提及要押金的收条时,她却不愿意写,“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人活一张脸,怎么会赖掉你们学生的押金。”

  正值暑假,同学们还未返校,我一个人办完出院手续,打车到出租屋门口。司机帮我放下轮椅,又扶我下了车,刚好被凌奶奶撞见,言语中满是焦急:“小蔡,屋里人呢,一个人怎么搞哟!”见我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也不做声,她便不再追问了,帮着司机一起小心地将我推进房间。

  进去后,凌奶奶问我吃饭了没有,说她屋里还有点鱼汤,热一下喝了伤口愈合得快,然后又说她很“同情”学生,让我有需要跟她说。

  这是凌奶奶第二次这么说了,可我从小最不愿意的就是别人同情我,当即谢绝了——“我找了家政阿姨,在我行动不便之时,每天过来给我做两顿饭。其他应该没什么事了,再过半个月就不怕摔了,自己能慢慢走。”

  一周后,我就勉强能走路了,只是容易摔。为了省钱,我不再坐轮椅打车,咬着牙自己骑电动车去医院做康复,反正骑车用不着腿,只要中途别摔了就行。

  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在回村的路上过减速带时,我一个不留神翻了车,手机摔成几块,我倒在路边,晕晕乎乎的,起不来,也说不出话。偶尔见有人影经过,也没人扶我。或许是当时出过不少做好事扶人被讹的案例,到处都人心惶惶的。

  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当然,这对于自幼习惯人情冷暖的我来说,确实也不算事儿,除了躺在地上有点硌人以外。

  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有人说话,“这怎么要得……”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人,有人摸我的额头问能不能动。我听声音有点耳熟,还没来得及喊凌奶奶,她就认出了我,“原来是小蔡啊,菩萨保佑,可不能有事啊。”

  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除了有轻微的脑震荡外其他无大碍,万幸旧伤没有磕到。尽管凌奶奶帮助了我,我铭记于心,但我不善于表达,依旧和她没有太多沟通。

  3个月的房子很快就要到期了,一天凌奶奶来找我,“小蔡,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要去镇上买药,平常是我大儿媳送我的,这几天她没空,我想要你骑车送我去镇上。”

  我们刚准备走,便遇到了凌奶奶的大儿媳,她嘱咐我小心点,“不然本来是乐于助人,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反而要惹一身麻烦,说不清了的。”

  路上凌奶奶一直劝我,“你以后要像我这么爽快,需要帮忙时就大声说出来,总有人会听到的,这次没有人听到,下次也会有……我第一眼就觉得你比其他学生好。”

  说话间,有一辆摩托车从拐角处冒了出来,差点撞上直行的我。对方把车往地上一丢,冲过来朝我恶语相向,“你自己想死买不起棺材板,也不要拉上我……”当时我惊魂未定,没来得及反应,就只是愣在原地没作声。凌奶奶抢先挡在了我前面,说她要早点拿药。摩托车车主怏怏地走了,凌奶奶对我竖起大拇指,“小蔡以后可是做大事的人呢。”

  凌奶奶笑着对我说,“是该抽,不过不抽更好。奶奶没文化,但见得多,人一辈子就像一条河,你知道它最终流向哪里,途中难免干涸啊断流啊洪涝啊决堤啊,总之要经历种种,但你都要熬过去。像今天这样的口舌之争,不过就是一颗小石子丢进河里,你不要在意那么多,顺势就将很多无聊的石子冲走了,去到你的大海。”

  见我不说话,凌奶奶继续夸着讲她的道理,“其实你不是反应慢,是顾及我啊。你以后开车同样会遇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那时你车上载的不是我,会是你的老婆和孩子。我想就算对方再怎么挑衅,你都会忍下来,先把他们安全送回家再说。”

  房子到期那天,我心有不舍,一床凉席反复卷了又摊开。凌奶奶一直在外面扫地,都快一个小时了,还在念叨,“哎!这棵树很烦人,叶子掉得快,刚扫了又掉。”

  听到凌奶奶的声音,我竭力说服自己留下——宿舍里要好的同学差不多都搬出来了,只有一个非常不讲卫生的室友,冬天不洗澡,一周洗一次脚,盆里的水都黑乎乎的了,他总是捏住硬邦邦的袜子,往污水里蜻蜓点水似地划一圈就晾在了爬梯上。虽然多出200块钱一个月,但更方便出去打工挣钱了,做兼职回来晚了也不用翻墙、对宿管阿姨赔笑脸了。存放摆地摊的货物也方便,电动车更不用花钱寄存充电了。

  想通以后,我打开门,对凌奶奶说,“您这么讨厌这棵树呀,我可喜欢着呢,还有屋后的那株樱桃树。”凌奶奶笑了,“小蔡这是不走了吗?”见我点头,凌奶奶说,“小蔡喜欢就都送给你好了,樱桃树这两年可能因倒春寒的原因,没有结果。我喜欢你住在这里,一直希望你留下来,但作为房东,留租客好像不大合适。”

  我倚着门框道,“我终于是有大树可以依靠的人了。奶奶留小蔡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我可是真心舍不得奶奶,希望您也不是出于同情才留我,我不需要人同情。”

  “我现在还是要‘同情’你的,可能是奶奶不会表达,我们这里说的‘同情是理解的意思,奶奶对你不但有理解,还有心疼。你走了,我就没法子照顾到你了。”

  凌奶奶确实处处为我着想,见我在折叠桌上看书写字,转身就叫人将她房间里的老式书桌抬了过来,“小蔡不像其他学生,出来租房只图快活,得有张像样的书桌配。”

  凌奶奶平日在农贸市场外卖小菜补贴家用,自从知道我爱生吃黄瓜后,黄瓜就不拿去卖了,还总是拉着我去菜园子里看,“黄瓜都给你留着,只要它长出来了你就摘。其他的菜你也可以随便摘,我没打农药的。”

  见我没去菜园,她就自己去摘了给我送来,“小蔡就是太客气了,我不喜欢。只要你爱吃,奶奶都有的,还有得卖。”

  入秋时节,天气刚转凉,凌奶奶就忙着给我的床铺晒稻草,“你房间的那张床是老式的,得铺稻草才暖和,什么垫子都不如稻草。我挑的好的,铺上棉花被,过冬就不怕了。”

  我忘性大,经常忘了带钥匙。凌奶奶是个讲究人,说房子租出去了,就是人家的私人空间,“那就不能窥探,我不会留钥匙,留了人家不放心,还得自己换锁。”每次我忘带钥匙,只能打电话让人开锁公司的人来开锁,次数多了,凌奶奶就对我说,“小蔡你相信奶奶的话,就给一片钥匙给我。我给你守着门,不让别人来偷,也不让你自己将自己关在门外干着急,只要你回家了,这扇门就能打开。”

  凌奶奶总是借口扫地在那棵大树下等我回家,周末我在外面做事,有时两三天不回家,一回来就能看见凌奶奶在门口扫呀扫,地上总是一尘不染。见我回来了,她就会很开心地说,“呀,小蔡回来了啊。”我就亮出钥匙告诉她,“我回来了。”

  有一次我回家都半夜2点了,见凌奶奶房间的灯还在亮着,当时我没多想,以为她起夜或者怎么。但当我开门亮灯以后,她那边的灯马上就熄了,我才知道她是在等我。

  凌奶奶故作生气,“我还没说你,那么晚才回家。万一你没带钥匙,大半夜又没开锁的人,我房间的灯不亮,以你的性格,会来找我要钥匙吗?只要你有事半夜也来敲门,以后我就不等你。”

  凌奶奶总怪我太客气,“你看,我每周都让你骑车载我去镇上买药,看报纸读不懂就来问你。你却从不主动麻烦我,园子里的菜一定要我送来才肯接,自己去摘啊?”

  在遇到凌奶奶之前,我时常告诫自己,有些事,不见人心,是不能麻烦别人的。在这方面我受过太多委屈,以前我去别人家待过几天,他们说怜悯我,让我一定要去。我心怀感激,想着以后一定回报,但等不到那一天了,就在我过去时,人家就到处抱怨我不给钱,不拿米,不干活,连笑脸都没有一个。我不该信以为真。

  凌奶奶说我太敏感,但多数时候我就是靠着这种敏感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自己,没什么不好,自己爱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错,不过,我也答应凌奶奶,“在奶奶面前我不设防。”

  譬如下雪时,她很兴奋,却又装作见多了,不在意的样子:“小蔡,大雪封门呢!下雪不稀奇,你出门要系围巾啦。”

  樱桃成熟时,我终于和凌奶奶一起开怀大笑起来,说祖父也爱吃樱桃,他会念:“四月樱桃红满市,雪片鲥鱼刀魮。淮水秋清,钟山暮紫,老马耕闲地。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

  凌奶奶一颗樱桃还没吃完,赶紧说,“郑板桥的词喽,我还知道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原来凌奶奶的名字里有一个桃字,“儿时我嫌桃花的桃字不好听,吵着要改名,我爸爸就解释说是樱桃的桃,这样我就满意了。”

  深聊之后,我才知道凌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我们家以前开厂子的,家里什么东西都有,我爸爸还会开汽车,不过我7岁时,家里就被划分为资本家了,小洋楼没了,什么都没了,爸妈很快也没了。我本来在学钢琴的,后来就不能学了。哥哥姐姐的钢琴弹得好,可是为了生活,为了带我活着,就只剩下了干活的手。”

  凌奶奶讲家里的事,没有过多沉重,“时间会将一切替代的,所以叫时代。我们家以前的富贵就跟看戏一样,虽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却不是自己想唱哪出就唱哪出。现在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便是好的时代。做人要讲究,就会辛苦。”

  凌奶奶说,自己的讲究都源自于父亲,一个将“信”字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实业家,“当年有人打着政府的名号说要‘赎买’我们家的厂子,价钱谈得很低,我爸爸没意见,说要不是因为之前社会动荡,经营不善欠了人家一些原材料的费用,无偿送给政府都可以。然后有些人果真就不给钱了,我爸爸当然要追讨,他答应过别人,不管厂子如何处理,一定要偿清欠款,尽管那些人再也没出现过,他依然坚持。”

  只不过,等到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扣了下来,说什么都不行了,“我爸爸临死前不忘告诉我们,家里是欠了别人很多东西的,让我们以后一定要讲信义去还。”

  到了凌奶奶这一代,还是想着亏什么都不能亏欠人,“七八十年代我就偷着做小买卖,那时候是不允许的,但没办法,一大家子人要活。好在大家说我做人做事从不坑人,还能方便他们的生活,想举报都没迈出步子。”

  凌奶奶在农贸市场连摊位都没有,却能“罩着”我。我偶尔趁凌奶奶不在去买菜,再狡猾的摊主见我来了,都会主动给我挑最好的菜,就算市场里大家心照不宣“一斤就是八两”,摊主却从来不敢给我少过秤。

  凌奶奶是最不能容忍缺斤少两的,几十年前,凌奶奶就有“凌秤杆”的外号,市场里顾客对谁的秤有怀疑,都要去“凌秤杆”那里重称,摊主被诬陷了也是说,“你不信就去‘凌秤杆’那里,若连她的秤也怀疑,那你就不要相信这杆子秤了。”她虽是流动小贩,却始终有自己的“地位”,这种地位不是靠权势与金钱能得到的,是连市侩小民都发自内心的敬重。

  我曾打趣过凌奶奶,“或许就是因为您死守信义,到头来才只是一个流动小摊贩,您入行早,如果多动点脑筋,在社会上计较一点,兴许早就发财了也不一定呀。”

  每到这时,凌奶奶就会扯着她的大嗓门喊到,“年轻人就知道发财,我们家在80年前就发财了的,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出身,什么没见过?我从来就不稀罕那些。”

  我偶尔在外上当受骗,受了委屈后就会回来跟凌奶奶抱怨,“原来‘人情忌殊异,世路多权诈’是真的,我要‘黑化’了,什么道义、什么情面都不用顾了。”

  凌奶奶总是会先顺着我,“当然可以啊,社会最悲哀的事莫过于逼一个好人变坏,不过好人变坏是要勇气的,要么抛弃了一切,要么就是完全变得不认识自己了。小蔡你以后可以有心机,但一定不要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好人伤害别人,自己会更痛。对人不要抱过高的期望是为了让自己舒心,对自己有最低要求那是为了活得体面。”

  她的老伴儿是一个没有手艺的农民爷爷,不怎么认字,经常拿着一张报纸过来问我,“小蔡,这个字怎么读?”凌奶奶瞟一眼就读了出来。爷爷就赌气,是真的生气,“就你能,你那么能就不要嫁给我,就不要我保护你。”凌奶奶任由爷爷骂她,“随你说什么,我活得好好的就行,一家人也养大了,可以了。其他我才没有多想,不嫁也嫁了,不喜欢也喜欢了,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凌奶奶和爷爷生了两个儿子,好像还有个女儿远嫁在浙江,我没细问。只知道两位叔叔人很和善,他们是做小工程的,一般在外面忙,回来都是父慈子孝的场面。

  对一切看似都不怎么在乎的凌奶奶却爱张罗我的感情,有次我带了个女同学过来玩,凌奶奶见了执意要塞个小红包给我,“小蔡,来客人了,你就说奶奶看重她。”然后忙着做饭,突然又想起什么,嘴上念叨“坏了坏了”,我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对自己的小房子不满意,转头就和女同学解释,“你不要看小蔡住得破破烂烂的,那是我的房子,你不要介意。他不是住不起好房子,是怕搬走我这个老太婆会伤心,他以后会发达的,你真有眼光。”

  我忍不住打断凌奶奶,“您不是说不在乎发财什么的吗?今天怎么尽是铜臭味了。”凌奶奶假装呵斥我,“你别插嘴,奶奶是奶奶,你不在乎钱谁跟你好好过日子啊。”

  女同学平日就爱开玩笑,她拉着凌奶奶的手笑嘻嘻地说,“我们是同学,我当然了解他,可他不喜欢我,要不您帮我劝劝,让他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对他好的。”

  凌奶奶一听我不喜欢,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小蔡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他要找自己喜欢的。不过奶奶喜欢你,你长得可好了,以后能找到更好的,说起来小蔡也只有一般般好。”

  邻居是一家三口,也是凌奶奶的租客。邻居家的女人身体不好,总是怀孕没几个月就流产,但为了生儿子,又总是怀孕,经常呕吐,屋子周围常年有中药味。

  凌奶奶有时看不过眼,会直接过来骂人,“你不想活了,再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我就把你们赶走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要不是看在你们女儿的份上,哼……”

  那位大姐平日其实尖酸刻薄,心思比我还重,也只在凌奶奶面前才开笑脸,“奶奶就是嘴硬,自己收留了几只流浪狗,每天都骂它们讨嫌,却每天都好生喂养着。”

  奶奶才骂完人,又心疼大姐的女儿,小女孩喜欢花,奶奶就对她说,“奶奶给哥哥送了大树,那就给你种花,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种什么。”

  有时候见女孩在郁郁寡欢地倒药罐子,凌奶奶就会走过去说,“到奶奶这里来,你和小蔡哥哥,我更喜欢你。以后他结婚我只给600块钱红包,给你至少要翻倍,奶奶保护你。”

  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凌奶奶,总能顾及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感受。平日里她做好吃的会拉着我和小女孩过去吃。但过年那晚,她没来喊我,只是让我正月初六去给她拜年。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邻居解释过:“喊小蔡来家里过年反而不好,他在乎奶奶的爱,却不喜欢麻烦人,他会觉得自己搅扰了我们一家人的节日而感到不自在的。”

  初六那天,两位叔叔们都要去外面拜年,凌奶奶家的其他亲戚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奶奶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以前就跟隔壁大姐说,“你也不要喊小蔡过年,不要老是追问小蔡的家人,他想说就会说。有些事我们从相处中就能看出一些东西来,你何必总是伤孩子的心。”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告诉凌奶奶,自己一个没了爸爸、妈妈改嫁的孩子,一开始是不想她同情我,后来是怕她挂念我。挂念一个人很费心力,或许凌奶奶早知道了。

  等到了阴历二月初二,奶奶会端着一碗艾叶煮蛋给我,“二月二,龙抬头,我们小蔡也抬头。去洗把脸祛除病痛和灾祸,然后喝了它,这世上的难再不要找上他了。”

  在我们租房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个垃圾堆,运垃圾的人那些日子总是偷懒,直接放一把火就走了,烧得附近烟熏火燎臭气熏天,前几次凌奶奶没说什么,后来也只是在那人点火时,端一盆水把火浇灭了,“你拿钱不干活就算了,还污染环境。”

  那人见凌奶奶不过一老太太,非但不自省,反而挥动铁锨威胁人,说点了就点了,“再拦就打死你”。那天,正好隔壁的小女孩看到了,喊我过去帮凌奶奶,等我们到了垃圾堆旁边,小女孩冲上去就打。见那人还手,我也上去动手了。我们打赢了,那人不服气,打电话说要叫人来。

  他叫人,我也叫人,我和学校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可从来都不怕打架。凌奶奶却慌了,赶紧阻止我,“谁告诉你大学生是用来打架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里哪一个都赔不起!”

  小女孩也不服,“那我叫人,我们班也有男生的。”奶奶更急了,“我的小姑奶奶,细妹子,花骨朵,你就更重要了,是我的心肝尖尖,那还是让小蔡哥哥去打好了,你可是要被我们打架保护的人,自个儿的心里要温温柔柔的,别来气,晓得不?!”

  那天,我的朋友们都来了,正当我们挽起袖子准备打群架时,发现对方只来了一个人,那个人自称是记者,是他什么侄子,开口就说“大学生无故殴打环卫工”,见我们这边人多,还报了警。

  警察到来之前,运垃圾的那个人让我们赔礼道歉,并赔偿他300块,不然就告到我们学校去,还会将此事曝光,“届时媒体施压,就连你们学校都吃不了兜着走。”凌奶奶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但你一分都别想要。你破坏环境,殴打小女孩,还要我们赔钱?别想仗着自己形象弱,就能掩盖你的残暴。”

  警察来了以后,看了一眼现场,连笔录都没做就说你们和解吧。运垃圾的那个人说,“你要是不把这些人给处理了,以后我就不干了。”民警看了一眼垃圾堆和邻居小姑娘,“你还好意思叫我来,人家没报警都算你走狗屎运了,你们报道出去嘛。”

  见民警走了,他们又说要去学校闹。凌奶奶被惹恼了,“你去,你现在去,他们学校两个院士,恰巧我两个都认识。你打学生娃还有理了,学校会怕你们小瘪三!”

  这是我见凌奶奶发的最大一次脾气。事后她严肃警告我,“以后可千万不能打架了,这次他是叫来警察,我们占理。若万一他喊来的是痞子,那可要我的老命了。”

  我当然不认同,“就好比您上次说以后开车,老婆孩子在,不能发脾气。可万一人家都打到我老婆孩子身上来了,再不还手,那我学什么法律,做什么男人呢。”

  日子就这么舒服地过着,有时池塘里的荷花开了,有时树上的知鸟在叫,有时艳阳天,有时风霜雨雪,有时樱桃挂满树梢。而那棵大樟树四季常青,凌奶奶的声音总回响在耳畔,我有时想着,就这样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生活,也没什么不妥。

  一天下午,我上课回来,看到租房附近有一辆大货车和两台吊车。凌奶奶如往常一样,在我门前扫地,只是旁边一下围了不少人,她们在叽叽喳喳劝凌奶奶,”树是你种的,卖了吧,趁现在有人收,价钱正好,你们两口子每个月都要吃药。”

  见我回来了,她们又劝我,“奶奶糊涂了,你可不能不懂事,树本来就不是你的。也不是要砍掉它,我们这个村子以后要拆了,老板们过来收购大树移摘到别处去。你劝劝奶奶,加上那棵樱桃树,人家都出到6000块了,她一年到头又能挣多少啊。”

  我过去抱住凌奶奶,“您自己种下的树当然是您的,我心里的树才是我的。”凌奶奶却哭了,“树是小蔡的,花儿是细妹子的。我知道我能卖树,但是树卖了小蔡住着会热,那些花儿给拔了,细妹子就只能闻着那些中药渣子了,你们就都会走的。”

  凌奶奶却固执得像个孩子,“别的树我都卖了,钱也挣了,这两棵树我不卖,要给你遮风挡雨。你7月1号走,就给你挡到7月1号,樱桃也快红了,我们去摘。”

  最后小女孩做了决定,“小蔡哥哥,我们收下奶奶的这份心意,反正你走后还能卖。”我这才听了她的。

  后来听说卖树前,凌奶奶特意交代爷爷,“你不能为了卖树的事跟我吵。你一吵小蔡无论如何都要劝我卖了的,夏天要来了,不能热着他。”

  其实那时候,离我离开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周了。我已经结束了检察院的实习,准备去外地教书去了。临走前,我对凌奶奶说,“今年的樱桃就不要摘了,就让它们漂漂亮亮地挂在树上,替我看着奶奶。”

  我要走的那天。小女孩一直拉着我的手,松手后又去抱行李。凌奶奶拉住了她,“小蔡哥哥是往好的地方走,这次你不能任性了,还有奶奶呢。”

  我让凌奶奶把房间给我留着,她摇了,“不必了,我听到你打电话,你有好多门路,总之不会留在这里了。我还听说你想去国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大树,可不可以种菜,不然你从我这里拿点种子过去也好,你爱吃红苋菜、茼蒿种子都备了。”

  就在我把行李装车时,凌奶奶从家里抱出一瓶烧酒,“樱桃一半长在树上我没摘,还有一半我还是摘了给你泡一壶酒,你要喝下去,把奶奶记在心里。奶奶让你记得,不是要你回来看我,这里拆了以后,你也看不到我了。奶奶是希望你以后难过时,一个人闷在房间不开心时,就想想奶奶,心里就会暖,心暖了日子就好过。这个红包你拿着,我没给你钱,是你剩下的房租和押金,我说过我会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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