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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有酒家”。秦淮河流经通济门以后分为两支。一支从东水关入城，经夫子庙、镇维桥、出西水关，长约十里，称之为“内秦淮”。外秦淮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修筑的护城河，绕过城的东、南、西三面，至西水门又与内秦淮汇合流入长江。秦淮河两岸，人烟绸密，经济繁华。尤其是夫子庙泮宫一代，则是六朝烟花风月之地，粉红黛绿荟萃之区。出聚宝门，到外秦淮，过长桥一道，沿河西行有一座“孙楚酒家”。孙楚酒家是老字号了，两楼一底的全木结构，门匾上写着“孙楚酒家”四个金字招牌，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氲氤出一派古色古香的韵致。天已黄昏，夕阳晚照，这正是孙楚酒家上客最忙碌的时候。“夜市千灯照碧空，高楼红袖客纷纷”。喧嚣突然停止，红袖也没有了招摇。人们的目光注视着门口停下的三驾马车，马车上下来的三个人。最前面的一个一身文士服，着男装打扮，可是金陵人谁不知道她就是第一才女柳如是呢。后面两个；一个是昆曲花魁，玉峰歌妓陈圆圆；另一个是器乐之王，暖翠楼主卞玉京。哇，这三人在当时的江南名气之大，想一睹芳颜而不得是江南人的一大憾事之一。可是她们三人今儿倒好，消消亭亭地就来到了孙楚酒家。平时能见其中一人也是幸事儿，可是今儿却一下见到了三个。那从来都喧嚣热闹的孙楚酒家，怎地不一下子就寂静无声了呢。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可见陈卞二人，均为秦淮负有盛名的佳丽。
三人刚走上大门的台阶，店伙已迎了上前带路，把她们领到了二楼的建兰厅雅室。室内有一侍女，站在靠窗的一个小几旁。几上放着一只江南特有的红泥小火炉，炉中烧的是江南硬碳，无烟、无味。炉上置一容器，蓄水大半，将盛满花雕的小酒壶放置其中，谓之“烫酒”。小酒壶呈一竖条形，上有一小敞口，蓄花雕半斤。它既是烫酒的容器，也是卖酒的计量单位，酒残以后，数一数小酒壶，也就算出了酒钱。待酒烫到一定的热度，将酒壶送上桌，再倒入酒杯中饮用，其整个烫酒、饮酒的过程构成了一种江南特有的风情。难怪有昆曲、花雕、园林就构成了江南文化之说。
南京的下关，在春夏之交就会捕捞到一种非常名贵的鲥鱼。鲥鱼在明季是贡品，就是在南京也只有王孙公子，豪门大户才品尝得到。
柳如是、陈园园、卞玉京就是特地来“孙楚酒家”品尝鲥鱼的。鲥鱼的烹饪很有些不同，先将鱼鳞劈下，用银丝网盛着鱼鳞与鲥鱼一同红烧。鱼烧好以后，捞起银丝网将鱼脂滴入鱼肉。上桌以后，用筷子拨开红红的辣椒丝、金黄色的蛋皮丝、葱绿、葱白丝就是雪样白嫩的鱼肉。那鱼肉入口即化，鲜美可口。
烤鱼块先用盐、酒、葱、姜以及花椒将鱼块腌过，再浸以猪油，用铁丝夹起来烧烤，入口香、酥、嫩。不管是红烧鲥鱼，还是烤鱼块，都是佐花雕的绝好上品，人间美味。
柳如是、陈园园、卞玉京三人大快朵姬之后，小酒也喝得微熏。她们出了雅间，下了楼，穿过店堂朝门口走去。走着，柳如是对陈园园说了一句什么话，陈园园听了以后痴痴地笑着，卞玉京回过头来朝柳如是看过来。临桌有两个粗豪的汉子，身旁坐着两个北妓。那两个汉子打从柳如是她们三人走进店堂，就不转睛地盯着三人傻瞧。卞玉京回眸，让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卞玉京临去秋波那一转，是抛向他们的。于是两人赶紧哈着腰，咧嘴笑着站起了半个身。
他们身旁的一个北妓骂道：“临走，临走，你自个儿走好得了。干嘛要砸了俺们的饭碗。”
卞玉京红了脸低头，柳如是掩嘴一笑，赶紧带着陈园园、卞玉京走出了大门。门口的车夫已经打起了帘子，三人很快地钻进了马车。车夫一声吆喝，车辚辚，马啸啸，三架马车隐在了浓黑的夜幕之中。
2
柳如是与卞玉京订交是在一次石观音香会上，每年的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诞辰。在莫愁湖畔的鸡鸣寺，南曲们都要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祭祀活动完了以后就是南曲们的聚会，聚会的旨趣不过就是南曲们相互交流技艺、互通声气，彼此呵护的意思，因此凡是成名当红的南曲或是乐府世家都要参加。南曲们吃喝玩乐，玩笑打闹之余，那些技艺特别出众的就要表演一两手绝活。虽然这些南曲艺伎艳旗高帜，也无非就是琴书棋画，真能拿出一两手惊世骇俗的技艺的人不多。
午餐以后，过了好一会儿，日影西斜。柳如是恹恹地，都想离去了，却突然被一阵琴声所吸引。那琴声虽弹的是一曲普通的《梅花》，可是却另见功底，听起来如饮甘露，清爽怡人。柳如是当然是个中好手，她自思自己的琴艺也算是高明的了，可是与此人一比却差了那一种神韵。她不竟仔细地打量起那弹琴的人来：只见她瓜子脸，柳月眉，目光低垂，皮肤是江南女子也少见的那种象牙白。脸儿俏丽，却分明透出几分柔弱，一付小鸟无依的神情。啊，多么的女人味儿哟，是女人中的女人，她就是卞玉京。
柳如是又细看她弹琴的指法，这一看可不打紧，柳如是竟大吃一惊。只见她十指与琴弦之间荡漾出一派紫霞之气。难怪有如此清绝的琴音，显然是独得操琴之密技，柳如是留心她了。吃晚饭的时候，卞玉京羞羞地并不落坐，仿佛是在等，等别人坐好了以后的空位。柳如是轻轻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对着她笑了一笑，然后伸出了一只手给她。卞玉京也迎着柳如是的手伸出了一只手，柳如是把伸出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一张锦绣的丝帕，叠成了四方型放在了她的手中。
南曲姑娘们订交，就是互送手帕，也称之谓“手帕交”。互换了手帕，就是秭妹了。卞玉京有些羞涩地接过了柳如是的手帕，却更为羞怯地递了一张手帕给柳如是。柳如是接过手帕，把它捏在手心里，入手却是软软的。原来南曲们互送手帕，手帕之中都要包一件玉器、珠花、别针之类的东西。柳如是接到手心里的手帕软软地，知道了里边空无一物。柳如是已经注意到了卞玉京虽说也穿的是绫罗稠缎，可是陈色已经很旧了。柳如是知道，她是一个经济很窘迫的乐户世家的女儿。柳如是怕她难受，赶紧伸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把她牵到有两个空位的桌前。柳如是对卞玉京作了一个让坐的手势。卞玉京低着头，两眼含着泪花也让了一让。柳如是干脆拉着她傍着自己坐下，在吃饭的过程中她们边吃边聊。
卞玉京是乐户世家，爹妈去得早。她本性柔弱，家里值钱的东西被下人、婆姨偷的偷拿的拿，家境一空，只剩下了她和丫头柔柔。乐户世家，司里不出名不想干也得干，卞玉京没有办法只得苦撑着。卞玉京年龄小，脸皮儿又薄，虽有一身的绝技却无人识得，因此家，已经败得不成样子了。
吃完饭以后，柳如是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卞玉京。散会的时候，柳如是知道卞玉京不会有马车，拉了卞玉京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后吩咐红儿叫两顶轿子跟在后面，就朝着卞玉京的家驶去。马车驶过了夫子庙，进了石坝街，拐弯就是卞玉京的“暖翠楼”。暖翠楼是一套河房，卞玉京和柳如是下了马车。柳如是抬头一看，“暖翠楼”的牌匾虽还挂着，但油漆已经斑驳。卞玉京将柳如是迎进了房里，又让柳如是到了楼上。屋里显得很空，没有几样家具和摆设，连墙布都很破旧了。 卞玉京对柳如是说：“姐姐，小妹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连茶也不能让姐姐喝上一口。”卞玉京难为情地低了头，眼泪差一点没有掉下来。柳如是拉了卞玉京的手信步走上了露台，依在外面的栏杆上。秦淮河两岸灯火通明，不远处是武定桥，秦淮河水在脚下静静地流淌，柳如是禁不住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呀。”
柳如是和卞玉京看着风景，一会儿红儿和柔柔也上来了。柳如是对卞玉京说：“妹妹，今天就到我哪儿去吧，明儿咱俩就回苏州，让红儿和柔柔在这里看家。我再叫人兑三千两银子过来，把房子修饰一下。等我俩从苏州回来的时候，这房子也就弄好了。到那时，你一身的绝技，还怕没有客人上门？”
卞玉京红脸低头，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声音低得来谁都没有听清楚。
3
中秋，苏州虎丘。
虎丘位于苏州城西北，路仅七里。有山塘宛延相通，俗称七里山塘虎丘。丘高百余迟，流水四环，葱笼毓秀，颇饶泉石之胜。虎丘塔南有致爽阁，幽雅恬静，平台广朗，视野开阔，致爽阁之上凭高可瞰苏州全境，是揽胜之佳处。一年一度的昆曲大赛就在这里举行。比赛已接近尾声，只剩下苏州的玉峰班和金陵的华林班在进行最后的打擂，看谁能夺得今年昆曲大赛的魁首，也决定着玉峰陈园园，华林顾寿谁是昆曲花魁。第一场比下来，陈园园虽然在扮相上占了一点儿优势，可是由于华林班的器乐班子非常出色，顾寿在唱腔上约占上风，因此打了个平手。
陈园园抑郁地下场对一直在给她捧场的柳如是和卞玉京说：“如是、玉京，到了这个份上，看客和听众都是老票友，不能在唱腔上压倒对手，不是个了局。”
柳如是说：“我打听了，华林班的器乐班子是正德年间就很出名的乐师，有琵琶王之称的顿仁在主持，因此他们的笛子和琵琶很有些风头。玉峰班的器乐也是很不错的，可是匠气太浓，不如由我和玉京妹妹上吧。”
昆曲的器乐是笛、管、笙、琵，由笛子着引，全曲都要笛子始终相随，因此笛子的伴奏很重要。第二场一上场就由卞玉京按笛，柳如是吹箫，正腔开始后柳如是又换琵琶。由于伴奏出色，园园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边风地压住了华林班。玉峰班夺冠，陈园园也当上昆曲花魁。这就是崇祯年间，脍炙人口的“三美战顿仁”的一段佳话。由于这一场的风头，玉峰歌妓陈园园，器乐之王卞玉京的名头在江南大地盛传开来。
徐野君有《菩萨蛮》，题初三与柳姬闲话：“仙源隐者应如是，桃花引惹渔郎至。一笑不相亲，再来何处寻？”第一句作者就将“柳隐如是”的字样全都镶嵌了进去，这是明季文人之风气。“一笑不相亲”句勾勒了如是若即若离的姿态。徐野君当时是苏州第一园林“拙政园”的主人，“拙政园曲房为柳如是所构”，可见徐野君与柳如是的关系非浅了。
“柳如是、陈园园、卞玉京的艳迹常出没于南京的惠香阁，苏州临顿里‘勺园’、‘拙政园’”。“惠香阁”、“勺园”是柳如是的私宅，而柳如是也拥有“拙政园”之一隅。柳如是给汪然明的信中写道：“鹃声雨梦，遂似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琴，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扬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出铜台高揭，漳水西流，岂止桃花千迟也。。。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此。”如此文字，洵非俗笔。
崇祯十二年，柳如是住在杭州汪然明西溪名胜“桂栋药房”的“横山别墅”。汪然明看了柳如是的手稿，认为柳如是是旷世奇才，倾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她刊印出版了《湖上草》、《柳如是尺牍》。这是柳如是继《戊寅草》之后出版的第二、第三部著作。这三部著作的问世赢得了社会高度的评价，才女林天素在《尺牍》的序言中说：“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
汪然明对柳如是的生活细心照顾，还为柳如是的归宿细心筹划。
柳如是在杭州与冯云将常有往来，云将是然明的好友，对柳如是情深款款。云将是国子监祭酒秀水冯梦祯之子，云将虽为名父之子，而科举却不得志，身世颇为困顿。贫穷是恶，故云将不能与柳如是偕。
谢三宾是汪然明给柳如是介绍的。谢三宾官至太仆少卿，视师登州时乾没贼党金数百万，富可敌国，以父丁忧回南。当时谢三宾四十七岁，无论年龄资格，家财和艺能均合条件。“热鼋虽炎定不热，无人缚处求人缚”。谢三宾害柳如是之相思病，可谓天下大痴。
“人生斯世，情之一定，熏神染骨，不惟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谢三宾拘泥礼俗，虽筑西湖燕子庄独立门户，但在名份上却洒脱不起来。可是柳如是为之奋斗的就是男女平等，非“夫人”不可。
“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谢三宾极力挽回，甚至豪霸痴缠，终至两人大打出手，剑术很高的柳如是并没有占到便宜。
崇祯十三年，柳如是为了摆脱谢三宾的纠缠，一叶偏舟到常熟半野堂访钱谦益。柳如是“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沾沾诚御李”。钱谦益是谢三宾的座师，为明末东林之党魁，实与东汉李元仪无异。“今日沾沾诚御李”，甚合钱之身份，并搔着了痒处。谢三宾碍于钱谦益的面，倒不好痴缠。可是钱谦益认为柳如是才色无双，死追不放。并对柳如是说，只要柳如是答应与他结合，他可以答应柳如是提出的任何条件。还敦请几位有身份的名流做说客。
崇祯十四年六月，柳如是与钱谦益到了茸城，在芙蓉舫中举行了胜大的婚礼。钱谦益冠带皓发，神采奕奕。柳如是凤冠霞披，仪态万千。合卺花烛，礼仪齐全。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各地名流学士贺客盈门，观者倾城，热闹非凡。
钱柳的这次婚礼不但违反了封建社会嫡庶之分的礼教，而且钱谦益不顾“东南名望”的身份就婚于艺妓的画舫，大有斯文入赘娼家的意味。道学士们“义愤填膺”地哗然声讨，有的甚至宣称要对钱柳饱以老拳。钱柳俩人均不理睬，美美地过完了他们的蜜月。
柳如是的女儿保存的柳如是的小像：“其容瘦小，而意态悠闲，丰神秀媚。”
不要小看了柳如是这个美丽的小女人，她是中国妇女追求男女平等，追求婚姻自主的第一人。她无情地贱踏封建礼法，最后“战斗”至死，她是中国五千年历史，妇女篇章中的一点星光。虽然在她以后的三百年大倒退中，中国妇女受到了更严的禁锢，更深的凌辱，可是如果没有柳如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中的妇女篇章就是一片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