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儿:我看韩博
韩博在天涯舞文弄墨名字叫EWOOD。我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韩博在复旦大学有两方面有名:第一是美色;第二才是诗歌。
天骄说,韩博象郑伊健,但是比郑伊健好看。据说,韩博在很小的时候,诗歌就曾经受过高人赞赏,那时候,他还在牡丹江。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概念。韩博的小说,只要一写出,便立即会拜读,我承认有着偶像崇拜的心理。他的小说极富音乐感,但不是抒情或乡村音乐,而是类似于迷幻摇滚音乐。或者电子音乐。一转身间,他让你在文字中不知所措。一九七三年出生的韩博,多么美好的男人的年龄。
简介:1973年生于牡丹江。1991年至1999年就读于复旦大学,获法学士与文学硕士。1998年获刘丽安诗歌奖。2000年担任榕树下文学奖诗歌评委。著有诗集《献给屠夫女儿的晚餐和一本黑皮书》(合集,1994)、《十年的变速器》(1999)、《未成年人禁止入内》(2000)、《结绳宴会》(2002)等。曾编导《群众》(1996)、《椅子不知道》(1998)、《睡吧》(1999)、《山海精》(2000)、《谁没跨上跷跷板》等多部戏剧,创办夜行舞台戏剧工作室(1999)。著有短篇小说若干,发表在《今天》等文学杂志。
[小说]请你看飞碟
作者:韩博
没见过飞碟的人,怎能轻言活够了呢?
老猪盘着腿教育我。我们坐在台伯河边,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这就是台伯河。老猪说是,我们就坐了下来。天色黑得闪闪发亮,连星星都跌进河水里。我也想一头栽下去,却被老猪拖住了。他命令我跟他一起盘腿打坐,合上眼睛,等待生命奇迹的出现。
我闭着眼睛数数,数到三的时候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一只飞碟正掠过眼前。我没料到这么快就见到了飞碟,我睁开眼睛其实是想去撒尿。自从决定轻生以来,我已经很少有撒尿的欲望了。我以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所以一产生尿意我就睁大了眼睛,一睁大眼睛我就见到了飞碟。它正大摇大摆地横渡台伯河,通体明亮,行动迟缓,身上刷着一幅肉色的广告。
这个广告,我很熟悉。
广告上有一位肉色的女郎,尽其所能地裸露着。她是我的邻居,今天早上之前,她是我的妻子。
我家的墙上,不,如今是她住的那一半,我的邻居家,贴满了这个肉色广告的海报。我请求她撕下去,她拒绝了,于是我就砌了一堵墙,把所有的海报都留给她,我一张也不想看到。我宁愿自己的妻子变成邻居。
我睁大眼睛的时候,我的邻居正倚在飞碟上冲我微笑,就像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喜欢洗完了澡就倚在卧室的门口微笑一样。那时候我每天都赞美她的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我还从没见过她的五脏六腑。
而现在,她跟着飞碟一起缓缓飞越台伯河,她尽其所能地裸露着,把五脏六腑全都暴露在这片大地的上空,滋养着那些饥渴的目光。
她并没有不着一物,恰恰相反,她穿着最今年夏天最时髦的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但这件衣服却是透明的,不,更确切地说是透视的,它可以将人体内部的每一个器官都展示无遗。它有一个高雅的名字,但我总是读不准它的发音,所以我只能把它称为透视衫。
报纸上写着:“透视衫”由已故的科学元勋某某·某某某所发明并亲自设计,该产品的最大优点就是契合时代之主题。在我们这个物质产品终于极大丰富的时代,惟一的主题就是全面风化、进一步深入风化。以暴露肌肤为要义的粗放风化模式早已成为了历史,今天,在我们这一后风化时代,暴露的要义是展现自己的内脏。这曾经是一个人最秘而不宣的部分,但科学的不断探索与时代观念的不断进步,终于使彻底暴露成为了可能。
我的妻子,不,我的邻居,她一披上透视衫,就化身为一只春夜的猫。她觉得做一只透明的发情物很性感,所以接拍这个广告的当夜,她就把这件衣服从片场穿了回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透视衫弄到手的,这件衣服应该非常昂贵,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购买能力。它一件抵得上一百套,我猜想,或者更多,我们现在住的房子。
我猜它很贵,是因为那天科学院派了八大保镖将它护送到片场,而这八大保镖平时只为科学元勋提供服务。当时,我正在片场扫地,接近门口的时候,突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抬起头来当胸又挨了一拳。一个大胡子壮汉出现在我的面前,喝令我马上从他们面前消失。他们指的是他和另外七位壮汉,还有一件肉色的衣服。他们正耀武扬威地跨进片场。
我的妻子已经坐在按摩椅上恭候多时了,她早就按照导演的吩咐脱干净了衣服,正在哼哼唧唧地排练。导演一边调整机位,一边调整她的感觉。过一会儿,导演要亲自掌机,他兼任剧组的摄影师。如果分工再详细一些,他还是舞美、灯光、道具、化妆、场记与群众演员。他惟一不能胜任的就是清洁工,所以他像我的妻子一样离不开我,尽管他已经两各月没有向我付钱了。
导演小心翼翼地从保镖们的手里接过那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妻子裹了进去。我想凑过去看个究竟,却被保镖们拎出了片场。
那天晚上,不,现在想起来,其实已经是后半夜了,大概凌晨三点,我的妻子满嘴酒气地扑进门来。我知道她的片子拍完了,她习惯每干完一个活儿就去喝个痛快,把这个活儿彻底忘掉。她嘿嘿地傻笑着,歪歪扭扭冲进厕所。我以为她要呕吐,她却一个箭步跳上马桶,蹲在上面小便。她伸出右手,我以为她要摔倒,她却拧开了水龙头,接了一大脸盆的凉水。我想帮她,可她却神秘地命令我:回到床上去!
我回到卧室,竖起耳朵,听着厕所里一盆又一盆凉水冲刷肉体的声音,激动不已。
把灯……呃……打开。她的声音到了卧室的门口。
你刻从不喜欢开灯?
不,今天……很特别。
我扭亮了床头灯。顿时目瞪口呆。
难道我到了X光室?好像没有。可是我却看见了她的心、肝、肺,看见了她的大肠、小肠和胃,看清楚了她身体内尚未消化的食物以及正在转变成粪便的肠内蠕动之物,看清楚了她兴奋地分泌出的各种体液。
我性感吗?她还保持着工作时使用的那种嗓音。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某些器官急剧地收缩,某些器官迅猛地扩张。
太恐怖啦!我说,是谁把你搞成这个样子?!
我穿回来了这件伟大的衣服。你看,你几乎意识不到这件衣服的存在,但是你能看到我最隐秘的部位,你能洞穿我身体的欲望。
血淋淋的,太可怕了,快把它脱了。
血淋淋?才不呢,这件衣服已经为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诱人的肉色。导演说,这是为了保持了以前的风化时代的色彩偏好,恰如其分地尊重历史的渐进性……你一点儿也不兴奋吗?
刚才还行,现在……唉,睡觉吧。我一直在等你,已经很累了。早上你们开工之前,我还得赶去扫地呢。
我侧身躺下,背对着她。
把衣服脱了吧,我说,一定很贵,别弄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什么贵不贵的,现在是我的了!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穿上它。
你的?!我坐了起来。你买的?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你别管了,关灯,睡觉,明天晚上我可不会放过你。
不行,你非得说清楚!
她的枕头上却传来了鼾声。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时代抛弃了的人。因为就在我的身体拒绝了透视衫诱惑的第二天,所有的电视台和报纸都传播了我的妻子做的透视衫的广告。透视衫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情趣生活质量的一个象征。按照广告的描绘,不论在任何情境之下,只要遇上了身穿透视衫的女郎,目击者都应该汗流浃背,亢奋不已,高呼人生居然如此幸福。而我呢——我的妻子在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企图通过透视衫增进我们之间的生活品质,可我的眼睛一看见她那蠕动的肠子、急躁的心脏和偏绿的粪便,原本绷直的身体就无可挽回地松弛了。我深深地陷入了无所作为的境地,与时代的精神背道而驰。妻子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对我彻底失望了。她开始通宵在外拍片。每当凌晨三、四点钟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总是说仍在工作,要么在体验角色,要么在训练形体。她故意让我知道,她跟导演纠缠在一起。
我非常尊敬那位导演。尽管除了广告,我从没见过他创作的其他东西。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其实他是个电影导演,他拍的作品是超乎这个感观时代的,所以无法公映,所以我根本看不到。我喜欢他说“超乎”这个词时的气势,其实,确切地说是崇拜。所以我相信,他拍这些满足窥阴癖的需要的广告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我,每天为他扫地也仅仅是为了谋生,我相信自己不可能一辈子扫地,从导演的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希望。
有一天,导演决定开拍他的下一部作品。他说,这是作品,不是广告,是超乎这个时代的理解力的。
我被荣幸地邀请参加,因为拍摄地点在河滩上,导演问我能不能帮他拣干净那里的碎玻璃和狗屎。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请求。
天不亮的时候我就赶到了河滩上。打野食的人还没有散尽,芦苇丛中还隐隐约约地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河堤上停着三五辆汽车。我想看看日出,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待。开始的时候河水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亮点,接下来“腾”地一下天地一片澄明,我的内心也随之一片澄明。
我要开始干活了。我要帮助一个仍旧怀有理想的人实现他的理想。我拾起几块石头,助跑了几步奋力投进芦苇丛。只听见里面一片怪叫。为了避免纠纷,我在愤怒的人跳出芦苇丛之前冲进了河水,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拼命游去……当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岸边的时候,河堤上的汽车已经开走了。
在剧组出现之前,我拣干净了河滩上的碎玻璃和狗屎,把大石头推进河水,把中等大小的漂亮石头布满河滩。此外,还收拾了一打以上包容着被扼杀的生命的橡胶制品。我为导演的作品准备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河滩。
太阳垂直地灼烤河水的时候,导演才带着我的妻子出现。令我失望的是,作品的剧组仍旧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甚至连摄影机都没带来。导演穿着拖鞋蹬一辆28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我的妻子,她怀抱一盘胶片。二人有说有笑,看见了我,我妻子伸在导演腿间的手也没有缩回去。我并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导演是一个深刻的人,他不会看上我庸俗的妻子的。我相信。
导演朝我点了点头,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说,您不是请我帮您收拾一下河滩吗。
噢,请……导演点了点头。也许不收拾更好。他笑了笑,然后就不再跟我说话。
他接过我妻子手里的胶片,开始把它们一尺一尺地摊开在河滩上。那天的太阳很毒,我真担心那些胶片一转眼就被晒成一汪水。导演铺胶片的时候,我的妻子就当着我们两个的面脱衣服。她脱得一干二净,就跟在片场一样。
开始!导演在胶片的尽头喊道。
我的妻子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向着导演蹬过去。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皮肤上有很多红色的淤痕,大小跟一个男人的嘴差不多。我想这应该是导演的创意,也许适合一些抽象的镜头。
我坐在石头上看着妻子表演。她光着身子骑了一个来回,然后穿上内衣又骑了一个来回,最后套上她心爱的透视衫骑了一个来回。我真替她担心,她穿着透视衫蹬车的时候,一路在河滩上颠簸,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石头颠得从肛门里滑出来。
太好啦!导演在河滩的那一头大喊。我的妻子离开自行车。导演低头卷胶片。我跑过去帮他的忙。果不出我所料,胶片已经粘在了石头上,我得非常小心才能把它撕下来。但导演叫我不用在乎那么多,用力把石头从胶片上拽下去就行。
这叫自然的真实,你懂吗?导演问我。
你不懂。他替我回答。这个作品惟一的不足就是河滩上的石头,居然如此整齐,这是你干的吧?
导演挥手打断我要说的话,他和蔼地解释起他的作品。
我的这部作品,记录的是人类从蒙昧时代到风化时代再到后风化时代的整个历史进程。这位女演员象征整个人类,当她穿过日光与我的胶片之间的时候,太阳、大地、风和我的胶片共同记录下了这一切。我的电影超乎了摄影机的记录,我采用的是最自然、最本源的记录方式,所以我要把这部作品命名为《风化史的自然记录》。这部电影马上就要被送到国际电影节上去参赛,必定会震惊世界,超乎这个庸俗的时代。我将再也不用拍广告片糊口了,这位女演员也将迅速窜红为国际影星,前途一片灿烂……对了,要不要我介绍你跟她打个招呼?
谁?
我的女演员。
她是我的妻子。
她是——你的妻子?喔,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她呢。好吧,那就带着你的妻子回家去吧,让她等着我的好消息。回家去吧,上床去,耐心等待,等着我把这个片子剪得惊天地泣鬼神。你们瞧着吧,世界总有属于你们的那一天。
导演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的妻子塞回我的怀中。我差点掉下了眼泪。
我爱你,你终于要成功了!我激动地吻着妻子说。
要爱就爱这个时代,但是你属于它吗?!
她推开我,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快跑了几步,跳上导演的自行车后座。
我望着他们的自行车拐上河堤,望着他们像两只准备飞向另一个世界的鸟一样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望着太阳一点点用力地向西斜去,望着星星像河水的倒影一样布满天空。我坐在河边的石头堆里,心里的眼泪跟着河水一起流淌。
我望着一切,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贴上我的身体。
到芦苇丛里去,放松一下好吗,忧郁的人?
我扭头去看,身后站着一位发福的女人。她的眼神比我更忧郁。
去哪儿?
芦苇丛里,或者,你喜欢去哪儿?
我没有钱。
不。她说,我只是让你开个价,由我付钱。
你付钱?那么我要一百……不,……一千块,你有吗?
她忧郁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好吧,一千,但是你得穿上这个——
她的手里变出一件薄如蝉翼的透视衫。
我说,我不能穿,因为今天我还没吃过东西,你看见我空虚的胃和肠子,会觉得很滑稽,它们肯定在漫无目的地蠕动。
她忧郁的嘴角向下翘了翘。难道你不想得到一千块钱吗?
我……想要。可是,我不想被你嘲笑。
好吧,跟我回家,吃饱了再穿这件衣服。
我想了想,就跟她走上河堤,跟着她钻进一辆红色的跑车。
她的车离开了河滩,直奔山区。我们在盘山公路上盘旋了一个多小时,才靠近她的家。这是一幢位于山顶的豪宅,高得几乎要撞倒低飞的星星。院门口有值夜的警察向我们敬礼,进了院子又开了五分钟才靠近她的房子。
她停好车,说,你先穿上透视衫,再去吃饭。
我拒绝了。
她叹了口气,领我走进大门。我想直奔餐厅,她却把我推进卫生间。
你至少应该先洗个澡,她不容争辩地说。
我大叫一声蹿了出来。卫生间里面有个胖老头,正赤身裸体地在马桶上打坐。
别怕,那是我丈夫。她猜出我看到了什么。
你丈夫在家?!这不太好吧。我吃完饭就回去了。
就当他不在。他已经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了,他不会干涉你。他马上就要得道升天了。
这——总归不太好吧,当着你丈夫的面,我跟你……
那你就去跟他打个招呼。
于是我就去跟他打招呼。我回到卫生间,冲他笑笑,说,你好。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皮也懒得抬。
于是我就跳进浴缸里洗澡,他继续在马桶上打坐。
洗完澡我就去餐厅吃东西,吃饱了我就穿上透视衫,跟着胖女人去屋顶翻来覆去。她家里的屋顶上居然修建了一个巨大的池塘,池塘既像一个游泳池又像一张床。池塘里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绝对不是水,因为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躺在上面而不下陷。池塘的边上种着塑料的芦苇,让人想起河边。我穿着透视衫,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于是我试着绷直身体,居然做到了。我低头看看自己,原来我的肺已经出现了阴影,肝也显得非常肿大。但是这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我觉得这个陌生的女人很亲切。她盯着我看的时候,瞳孔至少比平时放大了一倍。她兴奋得好似一条虫子,在池塘里钻进钻出。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的妻子了,也许我的妻子发福以后也是这种身材,那样她就不能再去拍广告了。不过,我突然想到,她已经不必再拍广告了,她马上就要成功了,她将不再是我的妻子。
于是我对着眼前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人说:我爱你!她顿时小死了过去。
天亮之前,她送我回去。她已经不能开车了,不得不请她的丈夫充当司机。她陪我坐在后面,依偎在我的怀里。她递给我两千块钱,想请我晚上再来。但是我还给她一千块,不是拒绝,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就在今晚。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钻出跑车的时候,她那位一直沉默的丈夫突然对我说,我叫老猪,有空常来。
我摇了摇头,摸出钥匙准备开门。
门却从里边打开了。我的妻子出现在门口,她已经醉了。她把嘴唇冲到我的脸上,蜻蜓点水了一下,说,你赶上了向我告别,我必须全身心地去爱导演了。
我尴尬地向老猪和他的妻子挥挥手,想向他们说点什么。但她抓住了我的手,一下子就把我拽进屋里,关上大门。她的眼神中浸泡着狂喜。她指给我看四面八方,透明衫的广告海报贴满了墙壁和天花板。她蹦跳着宣布,这是留给我的纪念,至少我可以看着它们应急,解决一下郁闷。
我命令她把海报撕掉,她傲慢地拒绝了。我就自己动手去撕,她插着腰站在一边骂我。她骂我是个地道的废物,混到如今还是个扫地的,她叫我别担心导演拖欠的清洁费,她以后会按月给我寄生活费的,虽然我是她的累赘和负担,但她决不会撒手不管,她骂我未老先衰,别人都在激情澎湃的时候,我的身体却远离了时代的洪流,弄得她像守着一截木头……就是木头也比你有用,她声嘶力竭……
她骂着骂着却困了,倒在墙角睡着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出门。我的内心似乎一片澄明,就像昨天早上见到日出时那样。我直奔建材商店,用口袋里的一千块买了砖和水泥。我要不顾一切把妻子留在家里。
我沿着没撕下来的海报砌了一堵歪歪扭扭的墙,把她和所有的海报都留在了另一边。她流着口水,偎在墙角熟睡着,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我的邻居。她不知道即便醒来,也推不开一扇放她出去的门。
她将永远被我留在家里,作我的邻居。
黄昏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切如此无聊,我扔掉手里的工具。为什么要砌一堵墙呢?我不知道。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把它拆掉了。我能做的只是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我又回到了河滩。
像昨天一样,太阳正用力地把自己的头按进河水。星星陆续像气泡一样上升。我甚至能听见那一声憋在谁的嗓子眼里的“嘶啦”。
远远地有一个人向我招手。走近一看,居然是马桶上打坐的那位丈夫。
我是老猪,你忘了吗?他亲切地说,我知道你要来这儿。
你知道?
对,我什么都知道。他自信地点头。我已经跟宇宙沟通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马桶上吗?因为在我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只有那个位置是跟宇宙通畅的。
你为什么对什么都不在乎,怎么做到的?
老猪宽怀地笑了。你们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根本不能跟时间和无限沟通,而我放弃了眼前的一切。
我不相信。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老猪严肃地看着我:你想一头栽进河水里,就此逃避身边的一切。
也许吧。我说,可能我活够了。
没见过飞碟的人,怎能轻言活够了呢?老猪指着河水对我说。你看,这就是台伯河。
什么台伯河?
你从来不知道吧,这其实就是台伯河,你却以为这是一条无名之河。
老猪拉着我坐下,他要我跟他一起盘腿打坐。
当你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时候,应该看看飞碟。老猪说。
我真想一头冲进河水里,但被老猪拖住了。他命令我合上眼睛,等待生命奇迹的出现。
我被尿憋得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飞碟。它的身上刷着广告海报,我的妻子,不,我的那位找不到门的邻居在暧昧地冲着大地和河水微笑,谁都能一眼看出她那只梨形器官稍微有点异样。
我觉得这很无聊。原来飞碟就是一只飞来飞去请人看广告的大气球。我捅捅老猪,告诉他飞碟来了。我说我很后悔轻信了他的话,原来生命奇迹也这么无聊。
常相皆妄相……老猪睁开眼睛,盯着飞碟自言自语,但有一句话他是冲着我说的——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飞碟,闭着眼睛看到的才是。
什么是常相皆妄相?我记不清了,好像老猪也没怎么说,要不就是他说得太迟了。我已经趁他再次闭上眼睛的时候悄悄起身,离开他而倾斜着向河水中下沉。
也许是我记岔了。
这么想着想着,我就开始变得透明了。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和水草游鱼彼此穿透着。但是我在上升,真的,沉重的星空离我越来越远。
2001年7月4日、21日、28日 上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