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书展]风柜来的人简介及作品选编

  云裳儿:我看风柜

  郁闷,基本无话可说。老叫我老姐来的。原来混网易来着。

  风柜简介:他也不肯说。楞说他正在失业。有缺主编的请和他联系。

  几年之前,从海上过来的一阵阵大大小小的台风,只有 “今年第十三号”或“今年第十八号”这样毫无个性的模糊名字。时间过去之后,人们对某些年里刮过的台风都没有了具体的印象,他们只说,“那年那场大的……”。是的,大的,人们都能模糊地记得,最起码,只有在大台风才会吹倒路边的大树,掀走屋顶的瓦片,冲决江岸的堤坝,偶尔还会带走几个倒霉的人,他们被风带离了这世界之后,人们慢慢地不想念他们。这一年的夏天,当胡锋坐在黑白电视机前,吧唧地吃着当饭的方便面,看着天气预报里漂亮的女主持人,将台风唤作“桃芝”或“飞燕”,惊讶不已。这倒不是因为这些名称富有诗意,而是胡锋把它们转换为本地方言后,就有了荒诞的味道。

  这天,临近傍晚时分,胡锋端着面碗,走到窗前,外面风声呼啸,下着急雨,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他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景象,突然就想起了棉花地,那边怎么样了?暴风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虽然他知道,暴风雨不过是台风登场的前奏,台风要到夜里一点左右,才会在这一带沿海正式登陆。而台风一旦来临,潮水冲决堤坝,那些刚刚棉铃初绽的棉株,都将会被会被盐碱呛死。想棉花做什么?他突然觉得好笑。他把面碗放到了窗台上,那里已经有很多这样的碗了。天气热的时候,这些碗间会出现许多的蚂蚁,它们搬运着碗上那些残留着的变硬了的面条,而一旦台风要来,蚂蚁便消失无影无踪。他已经记不清到底吃了几天方便面了,总之吃多了,就跟吃屎没什么两样,不论干吃还是泡吃。这种天气里,他并不在意吃什么,也不在意台风有多大,即使台风把他的房子给吹倒。想到这房子给吹倒,胡锋突然感到好笑——那他就有可能成为灾民了,说不定政府还会发点补偿什么的。他越想越好笑,终于忍不住地笑出了声音。是啊,他在意什么呢?

  这时,门被人敲响了。胡锋很奇怪,但是还是去开了门,一个人骂着“狗生的,这么迟开门”,就被雨风推了进来,进屋了还站不稳当。是大强,他没打伞,全身湿透,跟落水狗似的。胡锋说,“早晓得是你个狗生的,我门也不开了。”大强说一甩头,水溅了胡锋一脸,说,“敢?”胡锋又问,“有病哪,这大雨跑来做什么?”“嘿嘿,嘿嘿,”大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跟阿平几个,还缺个人。”胡锋马上猜到大强几个打牌坐不起桌,说,“又找我输钱?不去不去。”大强却继续赔笑,说,“嘿嘿,别这么说,这多绝。兄弟,那天不就是手气背了点嘛。”胡锋认了死劲,说,“不去。”大强却有点要哭的样子,说,“你不去,也行,支点钱给我先,阿平在那边等我。”胡锋气得直想骂娘,但还是把口袋里的余钱都掏了出来,大强这才欢喜了,钻出门,丝毫不顾忌大雨,唱着走调了的《十送红军》,很快消失在青石板路上那头。

  事实上胡锋是喜欢玩牌的。牌桌上的注下得不大,但却足够消遣了——除了打牌,他们还能做什么?镇上的年轻人好象都无所事事,坐等天灾。在牌桌前,不管谁赢了请消夜,他们都输了自己一生里那些近乎多余的时间。可是胡锋很久没有去玩牌了,最近的日子里,他只下象棋。和他下象棋的是棉花地那边的老冷头。

  老冷头的棉花地在镇东两里多地那边,看似稀疏的棉株挨着江堤延绵开来,有两三亩。棉花地依堤坝,地势比较高,再里面一些,就都是水稻田了。所以这使棉花地看起来不成气候,毕竟镇上只有老冷头一个人种棉花。只有到了绽铃时节,才看得到这棉花地应有的气派。那时,白花花的棉絮努力地把憔绿色的小果撑开,然后被风一点一点地吹干了,直到让人感觉棉花要给风吹飘走。整个棉花地,苍茫一片,谁进去都要染一身白,若是棉絮落在发须上,它便为人凭空添了一些岁数。但这样的景象,这两年一直没出现过,肆虐的台风推着潮水,冲决了堤坝,给日光快晒出一副丰收景象的棉花地,一下就被淹成了泽国。等水退去,棉花已终止了生长,叶子凋零,颈杆惨黄,慢慢腐烂,只有半熟的棉铃顽强地挂在枝头晃动。

  老冷头不是本地人,但迁到镇上好多年了,也能算上本地人了,口音和本地人却还是不一样的,便是连他的名字,镇上人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姓冷,这姓在本地是没有的。他和镇上的人来往很少,包下那块地种棉花后,就更象是刻意将自己从镇上的人群里分离出来一样。他几乎每天都待在棉花地里,棚子修修补补很多回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种棉花,谁都知道在那块地上种棉花,欠收或绝收的年景居多,何况,这些年来,县上种棉花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政府好象也懒于收购了。但话说回来,种水稻也好不了哪儿去,因为潮水如果进来毁了棉花地,也势必会毁了地势更低的水稻田。老冷头没有子女,他一个人在棉花地里,临水道搭了一个竹棚,他就住在棚子里,夜里,睡在床上,听见棚子下面风吹着流水响。有个阴天的下午,胡锋找他去下棋,老远看到他从竹棚子蹒跚出来,须发飘扬——就象一幅冰冷的国画。就想,这个老头一定是给人遗忘了。

  和老头下棋是很有趣的事,说实话,他们的棋艺都不高明,正因为此,两人捉对便互有胜负,谁也不服谁。老头棋品不错,从不悔棋,胡锋不同,时常要悔的,每到此时,老头便哈哈一笑,倒令胡锋脸红。叫胡锋奇怪的是,自己在镇上的那副品性,到老头面前,就使不出来。他在镇上时,除了长辈,即便是镇长,张口闭口也都是“狗生的”,别人管不到他,但在老头面前,却自觉收敛了。

  那个倔强的老头,胡锋劝他这两天到他屋避避,他却不听,死也不肯离开棉花地。胡锋一阵恐慌,马上找出了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雨衣,马虎披上。才出门,正好碰上邻居家婶子提着一个猪肚子(可能谁家的猪发瘟给宰了,正好叫她碰上。)跑回家。婶子掏钥匙开门,顺口问正要跑进雨里的胡锋,“阿锋,落大雨,走哪去?”胡锋笑笑,说,“走去将棋。”婶子还没反应过来,“啊?”胡锋却早往江堤那方向,跑远了。

  江堤是去棉花地的捷径,是镇上人家出人力,挖滩涂上的硬泥新筑的。这工作人们称之为“打塘”,做一天拿十块钱,每次镇上组织打塘,胡锋,还有大强和阿平几个都去,出工不出力,到拿钱时,却比贼还紧。但不管镇上组织多少人打多少次塘,堤坝总是不牢靠,一遇大台风就垮——经不得潮水冲。现在,堤坝上除了细场的板车辙,还有人脚印,深深浅浅,一片泥泞。而江上,也是一片白茫茫,雨太大了,对面的岛都看不见了。胡锋不敢跑,一跑就会摔倒。还没到棉花地,就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在地里缓缓地移动,天地苍茫,那样子,象是在棉花地走了很久很久。

  是老冷头,胡锋连忙走过去。老头穿着肥大的蓑衣,戴着斗笠,活象一个稻草人。他早看见胡锋了,说,“早见到你了,就雨太大,有点不灵清。阿锋,落这大雨,跑来做什么?”胡锋伸手拿住一个棉铃,棉铃很饱满,说,“阿伯,明朝又要刮风,大的很,你还是去我那里吧。”老头不理这个,说,“走你那,棉花怎么办?我这蛮好。走,走棚里将两盘。”然后自己顾自己往棚子那边走,胡锋没办法,只好跟上。

  胡锋现在已想不起怎么和这个孤僻的老头熟起来,熟到每天走上两里地找他下棋,印象里似乎和一只鸽子有关。那只鸽子是信鸽,脚上有环,不知道在哪儿给气枪打中了腿,飞不动,落在路边。那天下午,胡锋和大强几个打牌饿了,出来到镇上的店子吃猪脏粉,没走几步就看到它,几个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眼睛立刻亮了,一起扑过去。那鸽子虽然因脚伤的缘故,落在路边,但飞起来还是没问题的。它不甘被抓,马上扑棱着翅膀,七扭八歪地飞起来。正打算放弃,养过鸽子的阿平说,这是只受伤的鸽子,飞不远。于是一伙人又重新追上去,赶得鸽子无法落地。就这样,追着追着,不知怎么鸽子就飞到了棉花地。一伙人看着鸽子落到棉花地中,马上分开来找,这一来,就踩了许多棉苗。后来老冷头出现了,起先他叫胡锋几个别踩棉苗,但谁都没理他。老头劝不住,气得怒火中烧,操起一根长竹竿就朝这伙人掠过来。谁也没想到老头这么狠,鸽子也顾不上了,跳着脚,都逃走了。

  那次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后,有天下午,胡锋不知怎么,就想着到滩涂上抓蝤蠓。蝤蠓就是清蟹,野生的蝤蠓能卖很高价格,这些年滩涂上已经很少见了。胡锋一路找到几个蝤蠓洞,里面却不是没有蝤蠓,就是个头太小。他埋着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棉花地堤坝这边。那时胡锋还记得鸽子那档事,所以当他看到老冷头出现在堤坝上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可老头似乎已经忘了鸽子那档事了,或者那天他根本就没看清楚胡锋,他站在堤坝上,对着一脚涂泥的胡锋喊,“抓蝤蠓哪?”胡锋看他好象没把那档事放心上,就回了一声,“是啊。”老头又喊一声,“抓几个了?”胡锋有点不好意思,回了一声,“没哪。”这声音没喊上去,但老头还是听到了,他笑了起来。他顺着堤坝斜面,慢慢爬下来,跟胡锋说,“你走这来。”胡锋想了一下,过去了。老头走到一个小泥潭边上,指着一个洞穴,对胡锋说,“见着没?这里有一个,我站坝上撒尿,它爬出洞看。”

  那个下午,胡锋犹豫着,走进了老冷头的棚子。老头把胡锋抓来的蝤蠓放海碗里,灌醉后蒸了。还没揭锅,溢出来的老酒香,夹着蝤蠓的鲜甜味,就在四周空气里飘来荡去了。后来,两个人一人端一碗老酒,坐在棉花地边上,扯了白生生的蝤蠓腿,眯着眼睛讲了半天话。再后来,老头问胡锋会不会下象棋。胡锋再次犹豫了一下,说,会。于是老头从床底找出一个手绘的棋盘来,上面放了一个红绸布袋,胡锋猜布袋里装的是棋子。棋盘上都是灰,老头有点性急,边走边吹气,灰就飘起来,飘到老酒香似乎还未散尽的空气里。吹不净,又用袖子擦。老头满脸堆笑,说,“有两年没将棋了。”

  这一次,老头还是和平时一样性急,进棚子立马脱了蓑衣,摘去斗笠,把床底的棋盘摸出来了,放上桌,摆起棋来。胡锋却不动,只看着他。老头觉得不对劲,就说,“你摆棋哪。”胡锋说,“还将什么棋,台风来,阿伯,你个棚子会给刮没掉。”老头说,“没了就没了。”胡锋说,“棚没了当然没关系,我是讲你命也会没了去。”老头说,“别讲这,将棋。”胡锋说,“不将,要将到我屋将。”老头动手把胡锋这边的棋也摆上了,说,“到你屋棉花怎么办?”胡锋说,“你在这就能替棉花护着?”老头说,“我看着塌实。”胡锋说,“命没了塌实什么?”于是老头不说话,起身倒了碗水喝。完了,仿佛找不到事做,身子在原地转了两次后,才重新坐下来。

  棚子是漏水的,好几道水线,明晃晃地落下来,有如珍珠散落,而风则从竹棚的各条缝隙间窜进来,“嗤嗤”地响——外面,风已经很大了。老头心无旁鹜,眼盯着棋盘,想也不想,开了个当头炮,再看胡锋这边,稍微想了一下,替胡锋走马,接着替自己出车,再想一下,替胡锋架炮。就这样,他一个人,自己管双方,来来往往,走了十几手,只当胡锋不在一样。胡锋看着看着,就沉不住气了,当老头要替他移相时,连忙拦住老头的手,自己用车逼王。老头一看,笑了,说,“这有一军?没看见。”胡锋说,“晓得你棋臭。”老头不服气,就说,“我是逼你。”胡锋笑了,老头因为自己说了真相,也笑了。

  到底棋还是两个人下的。胡锋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有点暗下来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风雨飘摇之中。胡锋走了个子,说,“你怎就不肯走我屋呢?”老头大半天不回答,只顾看着棋盘,好不容易走了一个马后,抬起头,看着胡锋,说,“那白鸽我给放了。”胡锋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老头知道鸽子那事里有他,他还一直以为老头没认出他呢。

  那次给老头用竹竿赶出棉花地后,大强和阿平就说着要报复一下老头,但后来都忙着玩牌了,谁也没当回事放心上。胡锋和老头一起吃蝤蠓后,一伙人知道了两人的交情,就再没提这事了,却也没胆子跟胡锋一起,到竹棚吃老头做的盐水煮豆子。一伙人很好奇胡锋怎么会和老头搅到一处,这是不可想象的。这群二十五六岁的单身汉,除了玩牌之外,还打架,不得已地在镇上游荡,招惹年纪正好的女人,偶尔也偷点东西,无事生非,除此之外,似乎无事可做。镇上的人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都骂他们是狗生的。狗生就狗生,也无所谓了。一伙人都这么想,只要玩牌凑得起桌子即可,一辈子是很快的事。

  老头接着说,“白鸽只伤了腿,包包就好了。”胡锋点点头,说,“哦。”老头叹口气,说,“命哪,该怎活着就怎活着,我活这岁数就没意思。”胡锋头大了,说,“讲什么呢?”老头这时突然眉毛一扬,说,“将!”胡锋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步傻棋,竟让他将死了,连忙悔棋,说,“不算不算。”把棋放回来。老头笑得更厉害了,到最后忍不住咳了起来。老头的身体不是很好。

  “你看,棋走错了好悔,人活错了就没话讲。”老头推乱棋子,也不管胡锋,只顾自己说,“你见着镇后面山上的佛堂没?早些年我走这里,想做和尚,人不收我,就住镇上了。”胡锋赶忙问,“早先你做什么?”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和老头下了很久的棋,却从未问过老头的事,现在想起来,胡锋甚至觉得这过程有些微妙。老头却仍是笑,说,“给你讲也不信,我都忘了。不瞒你,阿锋,有时我就想,我一世人只在这镇上过,活活就活到老,活到死,那该多好,讲老实话,我都想不出比这还好点的一世人。”胡锋明白老头虽不想说他过去的事情,但这么问也未侵犯到老头,就鼓足气,又问,“你怎想种棉花?”

  话刚落音,门却“砰”地一声,给人推开了,进来的是大强和阿平,这两个胡锋的死党,就跟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而且,看起来有点慌张。阿平说,“你当真在这,走,快。”胡锋呆了一下,反问,“狗生的,你两个跑来做什么。”大强说,“走,路上跟你讲。”说完就拉胡锋的手。胡锋没有动,他留意到阿平的右手臂的衬衣袖子划了一个不小的口子,血从袖子下面渗出来,给雨一冲,染开一片。阿平也注意到了,就说,“狗生的输了不认,还砍人。”胡锋问道,“又相打了?”大强点点头,他似乎有点顾忌老冷头在场。阿平却说,“你走不走?我俩个刚给人追着,鞋都掉了。狗生的,不砍回来我就不信了。”胡锋一看,阿平果然掉了一只鞋,看起来有些滑稽。

  老头已经在收棋盘了,他一手提着红绸布袋的袋口,一手捡棋子,一颗一颗的,将棋子丢进袋子。那是牛角做的子,它们在袋子里撞击了一下,发出很闷的一声,“啪”。老头一边把棋盘放到床底,一边对胡锋说,“有事干你就走去,快。” 大强和阿平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也催促了一声,“快哪。”胡锋瞪了他们一眼,斥道,“叫什么?”然后又对老冷头说,“阿伯,你还是去我屋吧。”老冷头扬扬手,说,“你走去。”

  胡锋走出棚子时,惨淡的夜幕已无边地降下。风象是从各个方向袭来,吹得人站不稳。这时的棉花地,似乎突然间开阔了许多——雨让人看不见前方。一个个蔫乎乎的棉铃擦着胡锋三人的身体,又弹开,他们就这样歪歪扭扭踩着田埂,穿过棉花地,跑上了江堤。江水在奋力地拍打着堤坝,激起骇人的浪花。胡锋站在堤坝上,风肆意地撩起了他的衣裳,他回头,看大雨里渐渐模糊了的棚子,似乎预想到了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永远没有机会去了解老头为什么要种棉花了。

  他们又跑了起来,在堤坝上——这时风有如一只无形的巨手,试图抓住三个渺渺的身影,然后将他们抛到一个不知有多远的地方去。

  江慎,2001年8月9日,湘中。

  六岁以前我住在一个院子里。这院子里的主房早年是一个地主的,据说他并不坏,也一直住在院子里,可我从没见过他。房子是批斗的时候分下来的,是木结构,双层。后来起到边上的房子,都是砖石结构,基本是单层的,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比双层的主房矮。这许多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不留一点空隙,仿佛一个“U”字。但看似绵密的结构底下,却藏着许多的漆黑的过道,仿佛怎么都可以窜到任何一户人家的屋里去。“U”字中间的空白是用砺灰浇过的一块坪,一到下雨天,家家户户檐前就挂起了许多道银线,不一会,坪内就涨满了水,好在我们的门槛总是很高的,不到台风天,水不会漫进来;坪中央有个大水缸,接了许多年年雨水,又脏又臭,到夏天,里面就生许多的小虫。

  我六岁之前就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但直到如今我也没弄清楚,院子里究竟住了几户人家,六户?七户?还是更多?多年后的一天,我再次爬上屋子后面的当年日本人建起的碉堡,站到那棵孤峭地生在碉堡墙缝里的榆树边,向下俯瞰,望见了一片棱角不甚分明的青瓦顶,上面长满了绿色的或枯萎了的苔藓类和蕨类植物,突然觉得,这看似熟悉的屋顶之下,其实是我从未生活过的一个世界。

  当时我家是这“U”字右边末梢,正对面,也就是“U”字的起笔处,住着一个邮递员,许多年后,这个邮递员成为镇邮电局局长。其余的人家,都住在“U”字的弯和底那里。记忆里唯一分明的一家就是邮递员一家,他们是国家职工,家里显得很干净,有四个子女,都比我大;其余那几户人家,便记得不分明了。我那时不喊人,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大人都不喊,尽管我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我;即使是我父母,也很少和他们有瓜葛,仿佛邻居之间仅有的联系就在于房上的砖瓦。这个院子一般上都是很冷清的,各家做各家的事,只有结婚或死人的时候,才热闹起来,吃红白喜酒,都在这院子里。另一种热闹的场面出现在我们家搬出院子之后,有一回来了一个跑江湖的卖艺人,他有三四个猴子,给我们表演了许多好看的节目,其中有个魔术,是把一只碗的斜着放到凳子上,与凳面接触的,只是碗底的一个小边。我的一个伙伴,跑上去,直接把那碗翻过来,发现碗底是缺的,被打磨过,所以就可以平稳地斜着放到凳子上。这个魔术让我们这些小孩尤其惊奇,回家的时候纷纷拿了吃饭的碗,自己做这个魔术道具,谁都没有磨成功,倒是糟蹋了几个碗。卖艺的在结束表演时还拿了许多药来卖,还吹嘘自己会点痣。很多人上了他的当,我的另一个伙伴在卖艺人走后三天,他脸上被点过的地方就烂开了,好了以后,那个印迹比没点的痣还要明显。

  我小的时候很乖,从不乱跑,平时总爱抱着自家的猫,骑在高高的门槛上。晴天逗逗坪里一身绒黄色新毛的小鸡和小鸭,雨天就看着檐上落下的雨线,折纸船,待到坪内如池子般地涨满了水,就把纸船放出去。

  我说了,那时候我经常抱了一只猫坐在门槛上。这只猫是否真的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现在却很疑惑。没错的话家里是养过一只猫的,很中国的那一种,灰色的毛,个头挺小。和我长大后看见的一些毛色怪诞的猫不一样,它似乎成为了一种象征,就像我六岁之前的生活,肯定是存在过的,但真实的状况,却无从记忆。因此,一旦回忆那段时光,反而觉得自己时时地陷落一片暧昧的空白之中。奇怪的是多年后我问母亲是否还记得那只猫,她竟断然地肯定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养过什么猫。是母亲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有一段时间我老是纠缠于此,却终无结果。

  我至今仍能记得母亲那时对那只猫的态度,既喜欢又厌烦。因为它老是在家里踱步,一下是在桌子上,一下是在灶台上,毫不停动。最要命的是,母亲打毛线衣的时候,它就会出现。它很喜欢玩线球,这是猫的通病。它总能将母亲的线球抢到,并把它弄乱,摊的一地都是毛线,收拾也收拾不起来。于是母亲大声地呵斥,那小动物受了惊吓,会跑开一会,可是过了一会,又会走拢来,母亲也只好听之任之了。那时我很小,却很喜欢那只猫的。因为我听说猫有九条命,很是了不得,所以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偷偷把鱼丢给它。父亲向我瞪眼,我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小东西吃了东西也就像没吃什么东西一样,若无其事地还在我们脚间走动。不过它最好不要走到父亲的脚边,因为保不准父亲就会给它一脚。但就是这只猫,曾让我有过一次惨痛的经历。我已经忘了那天下午那只猫为什么爬到树上去了,好像是叼了我一个什么东西。那棵树是柑子树,就在那个炮台边上,是我们家的。每年都能结好多的果子,平常我也是喜欢爬上去的。

  那只猫上了树,我就在下面叫它下来。叫了大半天,那该死的东西还是不肯下来。还悠然自得地在上面看着我,好像给了它鱼吃它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种轻蔑的态度引起了我的不满,我决定不再好言好语地和它对话,自己爬上去。树不是很高,我能爬上去,但树的枝桠却分得挺开。猫看我上来,它就不停地跳跃腾挪。它还能等着我靠近然后再跳开,这简直是轻狂了。我火了,于是在看准的情况下,向它扑了过去。可是,那只猫还是躲开了,而我却掉了下来。为此我像一个瘸子一样走路走了一段时间。不过奇怪的是那只猫在我跌下树那天起似乎就不见了,让我想报复它一下都没有了机会。现在我努力地想,可是仍然记不起那只猫是怎么不见的。这件事母亲应该记得的呀,可是她怎么会说我们家从来没有养过猫呢?

  记忆里另一个模糊的点就是那棵柑子树。按道理说那棵柑子树就生在我家屋后面,日本人建的碉堡下边,一点没错。可是多年后我回到那里,却看到树的原址上早已覆上了水泥,成了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泥路。正像那只猫一样,看似生长于固定一点的树,在记忆里也有了不可预知的转移能力。

  那颗柑子树开花的时候,一个院子都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开花时节,蜜蜂和蝴蝶就围着它飞;天气一热,树上爬出一种好看的大甲虫,我时常抓了它玩,但是总要留心它的排泄物,那东西很臭,洗也洗不掉。柑子树每年都要结许多的果实,我们家却摘不到几个,总是在未全熟的时候,便被村上的孩子,摘得只剩下树冠上那几个。父亲带我去摘的时候,总要叹息一声,但这的确是毫无办法的事,我对果实被人还去一点也不觉得难受,相反,等到我大一些,野性的力量充盈我的身体时,我也和那些偷我们家柑子的小孩一样,偷遍了村上所有的柑子树、枇杷树、葡萄、桃树、桔子树和枣树。我并不介意他们偷我们家的果子,相反,我还从中得到了一种乐趣。那一回,我看到院子里的几个小孩(当时都比我大),爬上了我们家的柑子树,摘了许多。那时候柑子还没熟呢,酸得不行,后来他们把这些柑子藏到了一个稻草堆里,因为稻草会把那些果子烘熟。但他们离开时,我就把稻草堆里的果子扒出来,藏到了另一个稻草堆里。等果子烘得软绵绵的,就拿了出来。这时吃,倒像不是吃自家果树上结的一样。

  可是,现在,碉堡边修了水泥路,柑子树早就不知了踪影。有一年柑子上市,爸爸说,我们家也有颗柑子树的。我吃了一惊,从这句话看,我们家的确是有过那么一棵柑子树的,可是,那只猫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没有猫,那也就没有柑子树了;如果有柑子树,那一定也有一只猫。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可是我还是被纠缠住了,反复不能理出头绪。

  因此我更加地困惑,那在那个院子里,还有什么真正发生过的,但我却觉得是错觉的往事?说实话,关于六岁之前的生活,我记得最为清楚的,就是有一年发大水。我们那里很少发大水,不,应该是极少发大水。因为我们那里河道多,陡门也多,降雨量一旦过量,陡门就开了,水给排到江里去了。我五岁那年,遇上唯一的一回,那场水漫过了我家的门槛,家里的小板凳(那是父亲为我做的)都飘了起来。我坐到了小板凳上,故意地不将屁股全落到板凳上,这样板凳就能够稍稍浮动起来,如同骑马一样。这个细节很是清晰,以至于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做梦时,还梦了这个场景。但是后来母亲把我抱到了高凳子上,我在高凳子上哭了,一定要下来,而母亲坚决不肯。

  母亲为什么不肯呢?因为我们家柴仓的缘故。柴仓是依墙建的,墙后面就是碉堡,但那墙不知道怎么,有了几条小小的裂缝。有几次,母亲要抓柴往灶膛里塞的时候,竟然发现柴仓里盘了小小的蛇。蛇是从碉堡那边爬过来的。父亲就想用水泥堵了那些缝隙,可是他一年里有十个月在海上,就没来得及顾上。这次发了水,母亲就怕蛇从水里游出来,不小心咬了我。现在看来,母亲的担心有些多余,碉堡里的蛇也应是怕水的,它们也要逃到高高的没水的地方,以防淹死。

  六岁之前的另一个细节是母亲告诉我的,而我对此以毫无印象,不过我相信母亲说的是实话。母亲说我那时候没什么玩的,总拿父亲从上海带来火柴玩。父亲是水产公司的,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船上,经常去上海。隔壁邻舍经常托他带东西,常带的是豆腐乳和火柴,后来还给他们带飞鱼牌自行车。那时候,飞鱼牌自行车是很稀罕的物事,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豆腐乳和火柴也要从上海带呢?上海的豆腐乳是有名的,可是火柴就没必要了吧。母亲说我爱玩火柴,总是拿了一整盒拆了玩,开始不知道划,也就无所谓,让我任意而为,后来我能划出火来了,她就把所有的火柴都藏了起来。母亲说这个往事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仿佛这是她能记起的关于我小时候最好玩的事。

  有一段日子,我经常问母亲一些事情。母亲有时很耐烦地和我说这些事情,当然,有些问题她以为是我不可问的,她就不打算告诉我,那多是关于家乡的一些神秘不可解的老风俗,现在已经消失了的,直到我托出原委,她才半藏半露地说了一点;有时她不耐烦,觉得我管那么多干嘛,她就干脆地不理我。但是,每当问到我的童年时的一些事情时,她就眼里就有了光彩,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她的印象里,我刚生下来时是很胖的,不爱哭,很爱睡,特别容易带,比我弟弟要好多了;因为父亲是祖父的幼子,而我又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祖父因此也特别眷顾我,时常抱着我出去;我的外公外婆也是如此,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外孙,就打了一个金耳环,一个银脚镯给我。后面的那些外孙,就没有了。我记得那个金耳环和那个银脚镯,还是我亲自要求母亲给我取掉的,因为同学们都笑话我。不过,耳朵上的穿孔至今仍在。

  母亲说话的时候始终是笑的,但是我惊奇地发现,她除了对我刚出生时有印象以外,在那个院子里其它的事情,她也没有了可靠的记忆。她对于院子里的人都还能回忆得起来,这是和我有所区别的地方。院子里的那些人后来许多都搬出了院子,有一两个还住到了我新屋子边上,比如那个邮递员,就住在我家对面不远处。其他的人,她有时也能说起来。有个人家的大儿子在市里当了警察,本是很有出息的事,可前年在街上,给人劈了,幸而还有一口气,被救活了下来。母亲后来也买了东西去看他,毕竟从前是一个院子的。我原不知晓这事,她一说,我便能想起来,这个警察许多年前是和我玩过弹珠的。还有一户人家的儿子,生得风流倜傥,和许多的女人有了往来,有一回把一个女的肚子搞大,那女的家里不肯,执意要他做出赔偿。这事后来人人皆知,这英俊的人就跑出去了,只过年过节才回家一路,这时也不知道成家了没有。

  但说实话,我对院子里大多数的人是不感兴趣的。院子里只有我父亲和那邮递员是吃国家饭的,别的都是老农民,他们长的黑而壮,有着执拗的神情。可对有一个人,我有着极强的好奇心。这个人不知道住在哪儿,似乎是我家边上,又似乎是主房上边,又似乎从来没在这院子里住过。前面说了,这些房子里边,藏了许多条的漆黑通道,有些人家的房门就生在某条通道的一个角落,不仔细找,是找不出来的。这也正是年幼的我,无法区分这院子里住了多少人家的缘故,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其实又并不是一家,看起来不像一家的,实际上倒是一家。

  也就是多年后的爬上碉堡的那天,因为听说老屋子有坍塌的迹象,我就陪了母亲到院子走了一路。这时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我重新回到这院子,看着那些砖瓦,那些门窗,还有屋檐下方被雨水冲出的积水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重新站到了那些漆黑的通道里,闻到了一些陈腐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老鼠的尸体?发霉的稻草?还是陈年的木制品?还是泥土?无法辨认。我小的时候对这些通道充满了畏惧,一半是因为黑,一半是因为臭。直到多年后的这天,我站在通道里面,心里依然发冷,仿佛这微小的畏惧在我身体里从未泯去。我转来转去,终于,在一堆稻草边上,我看到了一架木梯。它的下面部分已经被稻草覆盖,这说明,这架梯子已经很久没用了。梯子上方有扇门,锁着。恰恰在此时,母亲找到了我,说,快出去,臭。我随着她出去,顺便问了一句,这楼上老早是谁人住?母亲脱口而出,和尚呀。

  “和尚”!是的,就是这个人了。我的下意识里,在我的童年,最多只见过他四五次,或者稍微多上那么一两次。他出现的次数,真是很少的,这使我一度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住在我们院子里。然而母亲的这句话,毫无疑问地说明了他当时就住在楼上。他干嘛总不下楼?我问母亲。他经常出来的呀,母亲想想又说,不过他下来的确是少些,不晓得在楼上做什么。

  他穿黑色的旧衫,上面有盘花扣子,剃光头,脸渗人的白,下巴上几根清须。我那时坐在门槛上,看见这个人过来,眼睛便自动被吸引了去——院子里再没一个人能给我如此分明的印象。而我见到他的次数又那么少,所以就怀疑他是不是哪一家的客人。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总之,他是一个穿着黑色的谜。院子里的人偶尔也会说起他,语气里多有鄙薄的意思,仿佛这个人不应该生活在这院子里一般。

  有个清明,是个下雨天,祖父买了香烛炮仗来,父亲和母亲便带我一起上坟。下山时,我跟着祖父他们走在田间路上,远远地看到前面走着一个人——穿黑色的旧衫,白脸清须,唯一和平日不同的是,他打了把青布伞。他一个人,走得有点匆促。那时他正要经过一片开得雪花似的梨园边上,他的黑旧衫,黑雨伞,被白色的梨花一衬,便显出一种不可语说的神秘。

  这个画面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却越来越不清晰——仿佛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在清明时偶遇的,并不是院子里穿旧衫的那个人;院子里出现的穿黑旧衫的人,并不是住在院子里的;住在院子穿旧衫的人或许也是有的,只是不是清明遇见的那个。这种无可诉状的想法,不知为什么在我脑子里纠缠了许久,直到那天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屋子,才被她一语惊醒:这地主死了有几年了。

  村上死了人,总要发一个讣告,贴在路边醒目处,隔天又会贴出一个放电影或唱戏的告示。但我似乎没有见过他的讣告,或许他死的时候,我已离开了家乡。

  2002年7月13日,湘中,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