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书展]雷立刚简介及作品选编

云裳儿:我看小雷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浪漫在内心,漂泊在骨子里的写作者。我讲话常常有病句,不过病句就象朋克。近乎病态的东西,更接近于表达。嘿,我在试图上传小雷的一张照片。不过没发现合适的上传的地方。这张照片上有着一道异常纯净的眼神。就好象小雷正在伪装成处男。小雷的思维如织,极度利欲熏心,且不避讳,说话如放P,动不动还喜欢指天发个狠再发个誓什么的。我时常很科学地皱皱眉,这小破孩,又开始和自己闹腾。

  当太阳在东方升起,当霞光照耀大地。你无法忘却小雷近似裸身与文字贴身共舞散放出的万丈华彩。

  雷立刚简介:雷立刚,74年生,为“中国70年代作家群”代表作家之一,在《今天》、《天涯》、《北京文学》等权威文学刊物有小说20余万字发表,并获2001年度全球华人网络文学大赛长篇小说大奖。出版有长篇《爱情和一些妖精》、《秦盈》、《少林寺》及中短篇小说集《谋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酒吧。

  [小说]小倩

  作者:雷立刚

  1 

  兰若寺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该怎么说呢,在这个世纪末,什么都一个比一个怪了。先是流行摇滚,不管是人是犬,只要是雄性的,就得吼两嗓子,否则都有阳痿的嫌疑;而后流行“丐帮服”,好端端一条裤子,硬要割几个破洞,好象那才叫有个性;再然后,又一窝蜂似地往酒吧里钻。据说,在西方,只有没正经事儿干的人,比如古惑仔和思想家,才老在那儿耗着。但在我们这里,在我们J城,如果你不常去酒吧,你就不是精英,不是新人类,不是金领银领白领,甚至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 

  所以,J城的酒吧,生意兴隆得永远超乎你的想象;酒吧的数量,多得也永远超乎你的想象;而酒吧的招牌,自然也就一个比一个让你无法想象:老板明明是个J城土生土长的家伙,却悬挂着大幅的印第安人头像,并自报家门:“红番部落”;在门口廉价地堆两大块水泥,花里糊哨地弄个象是恐龙但更象是野猪的模型,就号称“侏罗纪”;更有别出心裁的,让服务生们剃个光头,装作和尚的样子,再安置一些作为饰物的佛教器具,居然就大言不惭地美其名曰:“兰若寺”! 

  虽然,宁采臣一直觉得,一个酒吧叫做“兰若寺”,非常不伦不类,而且,似乎有点渎神——寺庙是清修的地方,怎么能够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呢?但是,或许正因为犯了某种不成文的禁忌,反而更加刺激,反而更加迷人。总之,这个兰若寺的生意,好得尤其难以想象。非但是周末,就连平时的夜晚,也总是人山人海。而宁采臣,也是其中的常客之一。 

  这一年,宁采臣二十七、八左右,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和你一样,他可能大学毕业五、六年了,可能是个销售主管或者部门经理什么的,可能也有过两、三次无疾而终的恋爱,三、四个曾经的情人,四、五场模糊而类似的 。但是,他肯定还没有结婚,肯定也是个害怕寂寞的人。你可能也知道,对于害怕寂寞的人来说,寂寞就象自己的影子一样,不知何时就会钻出来,甩都甩不掉的。而解除寂寞的药方,一个或许是朋友,另一个,或许是酒和酒吧。 

  现在,又是一个弥漫着啤酒味道的夜晚,你是不是也有点寂寞,或者是有点无聊?那么,干脆就跟着宁采臣到兰若寺去看一看吧。 

  这的确不同于一般的酒吧。门口,一尊石佛眼睛似开似闭,象是在打瞌睡,又象是在淡漠地冷笑,让每个泡吧客从心底里隐隐泛出一股凉意,让你只想离佛越远越好。感觉不大舒服吧?没关系,只要一进门,立即别有洞天:音乐的气味扑鼻而来,吧女妩媚的微笑瞬间便会将你紧紧缠绕。在这里,你不会再感到孤单,因为你身边的人正在陪着你一起堕落。当然,也可能是你正在陪着他们一起堕落。谁陪谁,谁说得清呢? 

  话说回来,你又何必什么都说清呢?何况,更精彩的东西在等着你呢,酒喝半醉,你就可以开始亵渎全世界了—— 

  首先,你可以跟耶稣开开玩笑。很简单,兰若寺的一角,可以掷飞镖,这不稀奇。稀奇的是靶子,那其实就是一幅耶稣受难图,你掷中了十字架上绑着的手臂,算你10环;掷中了那个塌拉着头颅,算你20环;如果有幸掷中了耶稣双腿间那遮遮掩掩的物件,恭喜恭喜,你抵御住了“基督的最后诱惑”,算你50环!很有成就感吧?什么,不敢?怕什么,这里是寺庙,不是耶稣他老人家的地盘,他能吃了你? 

  还是不敢玩耶稣?那就玩女人吧。不过,兰若寺虽然是楼,却不是青楼。在这儿,只可以勾引或者勾兑,不可以上床,想作那个么,到对面的五星级饭店就是了,方便得很,而且安全。什么,你是同性恋?那有什么打紧?你是女人,兰若寺可以给你提供男人;你是男人,兰若寺同样也可以给你提供男人。不是说男女平等么?何况,“同志”之间,更应该互相帮助。 

  什么,你还是不敢?那你就只好自己玩自己了。换一种说法,也叫“自渎”。这样其实最好,不必去对面那家饭店了,在兰若寺的卫生间里就成。实际上,大多数自渎者,都是颇具公益心的,他们很有骨气,不依靠“外援”,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躲进蹲位成一统”,一点也不妨碍别人。只是,总有一小撮害群之马,不大能为他人着想,在便槽前就行动起来,影响了广大自渎者的声誉。幸亏,这样没觉悟的人不多,这么长时间,宁采臣也就见过三、四次。 

  头一次,宁采臣看着就恶心,自己的事儿还只进行了一半,也冒着伤害自身泌尿系统的风险,来了个“紧急刹车”,坚决走人。后来,也就习惯了,其他人不是都对身旁自慰的人安之若素么?所谓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个含义吧。反正,渐渐地,宁采臣也就懒得和自己的泌尿系统过不去了,偶尔,碰到个把神色怪怪的男子在便槽前自慰,宁采臣总是能平和地站在一旁,他们各自解决着各自需要解决的麻烦,互不侵犯,完全符合联合国宪章“互不干涉原则”的内在精神。 

  2 

  燕赤霞 

  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有士来,自言:“燕姓,字赤霞,秦人。”语甚朴诚。(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1999年1月的一个夜晚,在兰若寺的洗手间里,宁采臣正在便槽前站着,突然,一个满脸是泪的男子,满嘴酒气地蹒跚过来,靠近便槽时,他似乎走不动了,一手撑墙,一手拉开拉链,掏出阳具,动个不停。 

  这个男人,异常高大,脸上的线条象刀削的一般,也是将近三十岁的模样。此刻,他身子太软了,几乎要瘫在便槽上,别人在后面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在和便槽做爱呢。 

  但宁采臣就在他的身侧,他知道他在流泪,在痛楚,在自己和自己做爱。突然,那人侧过脸,看了看宁采臣,说,“帮帮我。” 

  宁采臣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真的就帮了那个陌生人。可能是他担心那人的性器碰在便槽上,对健康不利;也可能是他担心那人最终会醉倒在便槽前,影响了大家方便;但更可能的解释是,那一刻,那个男子眼神中痛彻骨髓的伤心和绝望,打动了他。于是,宁采臣走过去,搀扶住那个男子,帮他站稳。 

  男子仍然泪流不止。整个过程中,一直到他的精液象浆糊般稀稀拉拉地落了下去,他那压抑的男人的呜咽始终没有停息。是什么,竟能令一个如此面貌刚毅的硬汉肝肠寸断,令他旁若无人地悲伤,旁若无人地自渎,对一切不再在乎? 

  宁采臣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任何一个象这样真正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一定是一个真正绝望了的人。宁采臣叹了口气:“兄弟,我先走了。”他拍了拍那个醉酒男子的肩膀,走了出去。 

  约摸一周过后,宁采臣再次坐在兰若寺的吧台前,自斟自饮。突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带着西北味道的声音说:“兄弟,来了?” 

  宁采臣抬起头,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我在这里专门等了你好几天了”,那个人说,“还欠你一声感谢呢。” 

  宁采臣一下子想了起来,微微有一点尴尬。其实,该尴尬的,应该是那个人,但那人却似乎一点也没觉得什么,他伸出手来,一把逮过宁采臣的手,热情地握了起来。“我叫燕赤霞,身份证上面是朝霞的霞——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取这个霞——我自己一般都写成‘蝙蝠侠’的侠,也就是‘神雕侠侣’的侠,X城人”,他爽朗地笑着,“第一次来J城,人生地不熟的,上次多亏了你。” 

  宁采臣笑了笑。 

  而后,燕赤霞又要了几瓶燕京啤酒。他们对饮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们X城不兴喝这个”,燕赤霞晃了晃瓶里金黄的燕京,说,“我们兴喝黄河。” 

  “哦?我还以为只有L城流行黄河呢”,宁采臣说,“去年,我去L城的西固,喝了半个月的黄河。” 

  “你知道,X城附近多的是秦瓦,城郊的农民,挖地时,渴了,随手捡一块秦瓦,倒半瓶黄河,就着喝,那才叫带劲……” 

  “西固是个好地方,就是污染重了点……” 

  “不过,可能也是说笑罢了,秦瓦现在还能剩多少呢……” 

  “西固……” 

  对话渐渐地就接不上了,变得越来越象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一下子便可以热起来,但热到一定的温度,却总是热不下去了——这其实很正常,也很合理——每天,都可能有新的面孔从不知哪个鬼地方,漂流到你暂时栖居的城市,漂到你的身边。但你们都不了解对方的历史,所以就很难理解彼此的现在和将来,就象读一本书,拿起来才发现只是下册,而你永远找不着上册。对,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似乎是一种悲剧般的感觉,而这代人,似乎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这些70年代陆陆续续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纪末,陆陆续续地开始承受生计的压力了。这些年轻人,为了事业、金钱、爱情或者肉体再或者别的什么,总是不得不追踪着传说中的机遇,莫名其妙地在各个城市之间游走,人们叫他们“飘一代”。宁采臣倒觉得,其实应该叫“漂一代”才贴切,他们都是漂泊在不同的城市河流上无根的浮萍,疲惫而暗藏焦灼,没有谁是真正的飘逸洒脱。 

  “漂一代”是缺乏朋友的一代。这一点,王菲这些60年代的老前辈或者谢霆锋等80年代的小朋友,可能都很难相信。但没法子,谁让这一代人老是“在路上”呢?你那些知根知底的老友,有的出国了,有的早漂到别的城市去了,甚至有的莫名其妙地就人间蒸发了,如同你正和一个人打着电话,打着打着,线就断了。就拿宁采臣来说吧,当年,他们班留在J城的同学,起码十多个。可是,短短五、六年间,除了两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同学,另外就只剩一个住进了精神病医院的男生和宁采臣,还留守在这个城市。以至于宁采臣如果不去酒吧,简直就不知怎样才能将时间和寂寞通通打发。 

  于是,为了排遣寂寞,宁采臣来到了兰若寺,于是,他遇见了燕赤霞。 

  本来,宁采臣和燕赤霞,就象大多数漂流着的浮萍一样,随着波浪,轻轻地碰一下,然后便会再随着波浪,轻轻地散开。他们那些在夜晚的酒吧里应景而生的闲聊,注定将象呓语般很快飘散在记忆里。 

  然而,这时候,小倩出现了。这个女人的出现,使这两个原本即将远远地漂开的男人,纠葛在一起。 

  3 

  聂小倩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壁石窗下,微窥之……有一女子来,仿佛艳绝……(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宁采臣一直确信,他是在第一眼看到小倩的那个刹那,便爱上了这个女子。 

  这是一个小妖精,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她的眼睛是两口陷阱,因为危险而异常艳丽。此前,宁采臣一直以为,他喜欢那种高贵清丽的窈窕淑女,但1999年1月的那一刻,他蓦然明白,其实他心底里真正热爱的,从来就是这样狐媚的小妖精——从来——自始至终就未曾变过。 

  当时,宁采臣和燕赤霞正喝得微醉,准备去抵御基督的最后诱惑,这时,一个颀长却又凹凸有致的女子,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 

  “这是我的表妹。”燕赤霞介绍得很简单,似乎不大愿意表妹在此刻出现。倒是这个表妹,十分大方,她伸出手,主动与宁采臣握了握。“聂小倩”,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宁采臣轻轻地握着聂小倩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暖暖地在他手心里荡漾。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从那个夜晚开始,贯穿了以后所有的日子,在宁采臣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那时候,兰若寺里的灯光象浅黄色的啤酒一样迷离,小倩的眼神仿佛五月的微风般漫不经意,酒吧里断断续续飘扬着爱尔兰的风笛,间或还夹杂着林忆莲的小曲。“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林忆莲的声音悠远而感伤,宁采臣笑着开玩笑,他问小倩:“你是牡丹还是莲花?” 

  小倩也开着玩笑,“都不是,我是罂粟。”女子笑着说。那一瞬间,夜的光亮在她脸上水波般荡漾,她的笑靥竟真如绽放的罂粟,妩媚袭人。 

  聂小倩与燕赤霞,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漂进了宁采臣的生活,宁采臣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漂来,也不知他们将会漂到哪儿去。本来,这些都和宁采臣无关。但问题是,他已经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女人,于是,一切又似乎有关起来。 

  为此,宁采臣不得不主动向燕赤霞靠近,找机会约他和他的表妹泡吧。然而,宁采臣所能了解到的,也无非是他们来自X城,他们漂过不少地方。其它的,甚至连小倩的具体岁数,宁采臣也无从知晓。而燕赤霞,似乎越来越对宁采臣充满了戒心,越来越多地婉言谢绝了宁采臣的泡吧邀请。 

  这使宁采臣一度怀疑这两个人的关系,她真的是他的表妹吗?似乎不象。妒忌之火一旦燃起,是不那么容易扑灭的,以爱情的名义,宁采臣开始问心无愧地扮演不大光彩的私家侦探般的角色。在不同的夜里,他躲在不同的酒吧里面不同的角落,远远地观察着聂小倩和燕赤霞。在那些很深的午夜,他甚至还悄悄跟踪着他俩,走过J城宽阔而漫长的大街。最开始的观测结论是喜人的:这两个人,即便不是表兄妹,至少也不会是情侣。因为他俩从未接过吻,也从未搂搂抱抱,甚至连手似乎都没有牵过。 

  然而,观测得越久,了解得越多,情况却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这个小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总是在很深的夜里游魂般活动,浓浓的夜的气息中,她的眸子猫一般荧荧闪动,仿佛不安份的精灵,向往着暗夜。 

  ……在某些不同的夜晚,如果有老外或者优秀的男人出现,宁采臣就可以在不同的角度,透过啤酒杯浅黄的泡沫,远远地看着他暗恋的这个女子,款款走向不同的那个男人。她优雅而娴熟地和他们勾兑,然后浅浅地笑着,多年的恋人般,手挽着手,一起走出去。 

  宁采臣心在拒绝承认,他的眼睛却在不断告诉他真相。痛楚开始偷袭这个陷入了暗恋的年轻人,当有一次,他尾随着她和她那新结识的男人,走到长城饭店门前时,他终于无法再回避这样一个事实:他爱上的,其实是一个隐秘的风尘女子。 

  4 

  宁采臣 

  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当然,宁采臣并不是老古董,他也早就知道柳如是、李香君以及茶花女的传奇。况且,他们这代人,从少年时受到的社会教育,其实就是笑贫不笑娼的。所以,宁采臣对于风尘女子,并没有多少鄙薄。实际上,他的第二任女友,其实就是一个曾经坐台的小姐。然而,他们之间那个一度超然脱俗的故事,最终依然以虎头蛇尾告终,同时,正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宁采臣有了某种“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感觉。有时候,宁采臣甚至相信,风尘中人的工作性质早已决定,他们或许的确不能有太多的真情,而他们,或许也确实已经习惯于分不清真情和假意的界限了。 

  惟其如此,当宁采臣再也无法自欺地发现,他这次爱上的,竟又是一个风尘女子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拔出慧剑,斩断情丝。然而,爱情往往是这样的:当你意识到需要控制住它时,你其实已经控制不了它了——在那些躲躲闪闪的偷窥过程里,在那些轻轻晃动的啤酒杯后面,宁采臣其实早已无力自拔,他已经是那么深地爱上了这个小妖精般的女子! 

  99年2月,还是在兰若寺,还是远远地躲在暗处,还是透过啤酒杯里那浅黄色荡漾着的液体,宁采臣醉眼蒙胧地看着小倩和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款款走出了酒吧。而燕赤霞,就在门口靠窗的位置上,麻木地目送着她的离去。那一刻,宁采臣感到胃里的酒精陡然涌到了胸口,简直要燃烧起来。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乘着酒性,一拳砸在燕赤霞鼻梁上。 

  一行血丝如阴冷的蚯蚓般爬过燕赤霞铁青的下额。两个男人的目光里,一个是愤怒,一个是依然是麻木。 

  “你还是个男人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表妹去卖!” 

  “你也知道那不是我表妹”燕赤霞冷冷地说。 

  “那你更不是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去卖!” 

  “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女人”燕赤霞冷冷地说,“你跟踪了那么多天,不要说连这也不知道。” 

  “你这个胆小鬼,懦夫,自虐狂!”宁采臣歇斯底厉地吼叫着,“爱又不敢去爱,只知道自慰,手淫,自我折磨……” 

  那一瞬,仿佛被击中了某个穴道,燕赤霞陡然站立起来,先前的麻木突然变成了神经质的抽搐,他也歇斯底厉地挥舞着拳头。两个男人,目露凶光,象是被激怒的野兽,撕咬在一起。周围的泡吧客,冷漠却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角斗,连服务生和保安,也不愿错过这精彩的打斗场面,他们站在一旁,直到其中的一个已是头破血出,才意犹未尽地把他俩拉开。 

  西北人真正打起架来,是玩命的。宁采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算是充分见识了西北汉子的厉害。不过,宁采臣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终于可以那么长时间地靠近了小倩。整个上午,从宁采臣一苏醒过来,他的双眼,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守在病床旁的小倩了。 

  “值得吗?”小妖精说,“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她看宁采臣的眼神,第一次象一个淑女。 

  “值得,再被打一千遍也值得”,宁采臣大着胆子,一把抓住小倩的手,说,“什么都值得。” 

  “你是真的很傻呀”,小倩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我是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管,我也不在乎”,宁采臣再次握住了聂小倩的手,她的手一如第一次在兰若寺里相识时那样柔若无骨,依然是那么暖暖地在他手心里荡漾。宁采臣的心中陡然溢满了豪情,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侠客,正用全部的爱去护佑一个人见人怜的红颜。他说:“我不在乎你以前干过什么,我要你离开燕赤霞,跟我在一起,我要你再也不用去干什么了,我来养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这一段话,发自肺腑,连宁采臣自己,也被自己感动。然而,一旁的小倩,却突然冷冷地微笑了起来,仿佛在看着一场滑稽戏。“你来养我?你拿什么养我,就你那五、六千的月薪,你养得起吗?”聂小倩悠悠点起一支烟,叹了口气,说,“还是别讲孩子话了。” 

  而后,聂小倩拍了拍宁采臣的脑袋,象对着一个孩子似的,说:“乖,别想那么多了,把身体养好才重要。”再然后,她就走了。宁采臣听着聂小倩的鞋跟清脆地敲打着门外走廊的大理石地面,那声音轻灵而果断,每一声,都象踩在他的心尖上,隐隐的疼。 

  5 

  剑 

  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所缄何物?剑也。”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后来的几天,小倩没有再来。只有燕赤霞,时不时还来病房探看一下。燕赤霞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总是静静地埋着头,抽烟,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去。惟有一次,他突然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宁采臣说。 

  “不要再追小倩了。” 

  “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我爱她。” 

  “我是知道你爱她,能在J城1月的寒风里守那么久,傻瓜都看得出你爱她,更麻烦的是,她……她好象,也喜欢上了你……”燕赤霞的眼神忽地一暗,说,“所以,你更不能再追她了,她是个可怜人,别再给她添乱了……” 

  “她究竟怎么了?”宁采臣焦急地问,然而,燕赤霞,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度闭紧了嘴巴。 

  整个下午,宁采臣一直心神不定。小倩,那个恼人的小妖精,她究竟怎么了呢? 

  就这么想一阵子,发一阵子呆,再睡一阵子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午夜。城市的喧嚣开始退却,四周正在变得静谧,但宁采臣的心里,却更加冷清,在似醒似梦之中,他仿佛走进了自己的心房,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心竟是那样的空旷——象是一幢尘封的小楼,每一间房子都灯火通明,每一间房子却又都空无一人——他的心中,其实竟没有一个人,连他自己也没有……空虚变形为巨大的恐怖,一阵一阵袭来,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噬。他蓦然清醒,“噌”地一下坐起来,满头是汗。 

  而这时,病房的门“嘎”地轻轻响了一下,小倩轻轻地走了进来。 

  宁采臣象看到救世主般一把搂过了小倩。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梦魇里。“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他紧紧地搂着她,象是怕她幻象般消逝,他不停地喃呢着,“我心里太空了,需要有个人在里面,需要你在里面”。 

  小倩在宁采臣的怀里,微微地颤栗,仿佛北国寒夜里的精灵,轻轻地没有一丝重量。她的泪水,慢慢地漫了出来。 

  “我也是”,小倩自言自语般说,“我心里也太空了,空得可怕……” 

  在那个夜晚,小倩本来已经和一个男人走进了昆仑饭店的大堂。然而,毫无缘由地,她突然涌起一种很疲惫的感觉。大堂的金碧辉煌,反而衬出她的心,越发地清寂,对眼前的一切,她陡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厌倦。没来由地,她突然很想去看一看那个在寒风中悄悄跟踪她那么久的男子。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一看罢了,不会发生什么的。然而,一去了,爱情就那么突兀而又自然地发生了,他俩就仿佛两个将要溺水的人,牢牢地抓紧了对方。 

  从那个夜晚开始,J城就少了一个叫做聂小倩的风尘女人,而兰若寺里也从此少了一个名叫宁采臣的泡吧男子。他们躲进了二人世界,心比蜜甜。他们在八王坟附近租了房子,还象模象样地买回了简单的家具,过起了小日子。不过,他们的生活多少又有点奇怪,象是同居,却并不完全是同居:在两相厮守的日子里,小倩从一开始就坚决地划了一条界限——可以亲昵,可以抚摸,但绝对不可以做爱。 

  99年3月底的一个清晨,宁采臣从睡梦中醒来。晨曦透过窗帘,在他们的小屋里流动。身旁的女人,懒懒地舒展着,将被子勾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宁采臣忍不住紧紧地贴在聂小倩的身上,成熟女人丰腴的体香,幽幽地弥漫开来,令宁采臣仿佛泡在温泉里一般,全身发软,一处发硬。他轻轻地爱抚着女人的躯体,女人的身子在迷迷糊糊中本能地迎合……然而,就在宁采臣正要进入身下那兴奋着的胴体时,聂小倩却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仿佛是下最大的决心,她终于还是将宁采臣断然决然地推了下去。 

  宁采臣恼羞成怒,“你这不是成心要折磨我么?”他暴躁地一把掀开被盖,赤裸着身子,冲进卫生间,自慰起来。当快感在他的手掌下一阵阵扩散开时,他依稀听到女人的抽泣隐隐约约地传来,他知道,小倩哭了。 

  但是,小倩为什么要哭,要这样互相折磨呢?宁采臣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当天晚上,他又来到三里屯,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找燕赤霞。运气不算太坏,在兰若寺,宁采臣终于又见到了燕赤霞。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燕赤霞似乎没有一丝惊异,“既然你已经来找我了,我再瞒你,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故事其实十分简单:在X城,有一个主攻艾滋病防治的医生,97年的一天,他接收了一个女艾滋病人。几乎从第一眼起,他就狂热地爱上了这个病人。他参照西方最新的鸡尾酒疗法,为她设计了疗程。然而,大量的进口药品异常昂贵,她的钱很快就用光了, 

  虽然明知道她一点也不爱他,他依然义无反顾地为她付出了全部的积蓄,很快,他的存款也用尽了。 

  “不要再为我破费了”,她对他说,“我不是您的什么人,而且,我什么都不能给您,连我的身子,都没有资格给您。”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第二天,他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那笔钱,让她又支撑了一段时间,但是,同样没过多久,又不够用了。 

  “不要再管我了,我实在不想欠您太多”,她几乎在哀求他,“而且,无论如何,我不能骗您——可能是我太感激您了,我反而怎么也不能爱您,我越是想把心给您,却越是无法给您……” 

  他又笑了笑。“你不爱我,那是你的自由;我爱你,却是我的自由,一个人真正爱另一个人,是不会在乎回报的”,他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想让你多享受一天阳光。” 

  此后,他就陪着她,在各个城市间飘荡,为了买药,他不择手段,甚至鼓励他至爱的女人去出卖身体。 

  “这是在造孽”,她说,“我会把病传给别人的。” 

  “我不相信你会真的不珍惜自己的命——你既然还珍惜你的命,既然还想活下去,就别管别人那么多”,他盯着她,象是要透视到她的心底里去,说,“你只能管你自己,管得太多,除了增添烦恼,什么也不会改变。” 

  她服从了,但她的烦恼依然不断增加,因为她作不到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我太累了,我真想躺在一个我爱的人的怀里,就这么死去。”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如果我真的爱上了谁,我会这样的,到时,请您不要拦我。” 

  她这么说的时候,第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而他,则第一次流出了泪水。那以后,这个铁打的汉子,就经常落泪。当他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勾搭着走出酒吧,偶尔他甚至会泪流满面地到酒吧的厕所里自慰……再以后,他们就遇见了宁采臣,在那一次次执着而又傻乎乎的跟踪过程里,她,爱上了这个英俊的跟踪者…… 

  他,当然就是燕赤霞;而她,那个身患艾滋病的女子,是聂小倩。 

  6 

  岸 

  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宁采臣离开兰若寺时,已是深夜。燕赤霞的话语,一遍遍回荡在脑际。小倩,这个柳枝一般柔媚的女子,却竟是一个艾滋病人,无论如何,总是叫他难以置信。他的脑里乱成了一锅粥,稀里糊涂地回到他们的小窝。灯,居然还亮着,小倩,静静地坐在床前,还在等着他。 

  “怎么不睡呢?”他头一次面对她感到失语,只好没话找话。 

  “你去哪儿了?”她反问。 

  “没去哪儿”,他说,“随便逛逛。” 

  “你一定是去找燕赤霞了。”女人的第六感异常的灵敏。 

  “他告诉你了?” 

  “………”,依然是沉默。 

  一夜无话。宁采臣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着。但他知道,如果她发觉他没有睡着,她肯定也难以入睡,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装作进入了梦乡。就这么强忍了许久,宁采臣不禁浑身发痒,他悄悄瞟一眼身边的小倩,她正宁静地蜷在被窝里。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应该已经安然入梦了吧,他想。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轻轻地挪下床,随意披一件外套,站在窗前,远眺着夜幕沉沉下寂寞的街灯。 

  而那时,聂小倩其实也并没有睡着,她也怕他发觉她没有睡着而无法入睡,所以她也一动也不动,装作是睡着了。过了许久,她身边的宁采臣似乎终于入睡了,她心里隐隐地有几分欣慰,然而,这时,他却突然悄悄地起身,走到窗前去了——他,终究还是没有睡着。 

  小倩静静地看着她最爱的男子,在J城初春的寒夜中,无声地默立。空气仿佛凝固的白纱,将他和她隔开,他就在窗前,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似乎是咫尺天涯。她的泪水,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象是初春的夜雨。 

  又过了许久,宁采臣回到了床边。他突然发觉,微弱的夜的荧荧光亮中,小倩的面庞上似乎闪动着星光。他心里一颤,轻轻地将手伸过去——他摸着了满手的泪——泪水象星光一样微微地闪亮,热热的,在宁采臣手心里荡漾。 

  虽然一夜没有阖眼,第二天清晨,小倩还是一如往常地早早起床,做好早点,端到桌前。两个鸡蛋,红润得象少女的脸颊;一杯牛奶,还在冒着热气。然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宁采臣的手,摩挲着牛奶杯子,久久地没有送到嘴边。 

  “喝啊”,小倩的眼圈黑黑的,她体贴地看了宁采臣一眼,说,“生死由命,我的事,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你的身体要紧,呆会儿,还得赶着上班呢。” 

  “好,喝……喝”,宁采臣嚅嗫着,却还是没有举起杯子。 

  “怎么啦?不舒服吗?”小倩关切地问。 

  “……”宁采臣的脸微微地胀红了。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小倩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神采,身体象被抽去了筋骨的皮囊,渐渐地,渐渐地,瘫软在椅子上。 

  宁采臣心里一阵刺痛,不敢直视小倩的双眼。他一咬牙,端起杯子,放到唇边,手,却禁不住微微地有几分颤栗。 

  “算了,别那么为难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你为难。”小倩使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伸出手,想要从宁采臣手里拿过杯子。她苦涩地笑了一下,说,“告诉你,艾滋病是不会通过喝水吃饭传染的。” 

  宁采臣下意识地想要去护住杯子,可那一刻,巨大的羞愧象海潮一样卷来,令他无地自容。心烦意乱中,手一松,杯子掉在了地上。 

  随后是玻璃摔碎的尖利的脆响。那声音,仿佛一把尖锐而锋利的玻璃碎片,割断了小倩最后一缕憧憬。她伏在桌上,双肩耸动着,终于放声哭了起来。“连你也以为我会害你吗……你真的以为我会害你吗?”她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是的,我是得了艾滋病……是不是得了艾滋病的人,就不是人了,就连爱别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天傍晚,当宁采臣在公司里累了一天,筋疲力尽地回到八王坟的小窝时,电饭煲的保温指示灯亮着,菜已经做好,放在微波炉里。而小倩,却已经不见了。 

  宁采臣发疯一般冲出了屋子,冲到了大街上。他象一匹孤独无助的狼,在都市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下穿行,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惊恐。沿着J城宽阔的大道,宁采臣一路狂奔,泪水象蛇信子一般无声地蜿蜒而出,在北国三月的寒风中,冰冷地舔着宁采臣干裂的脸颊。

  终于,又到了那灯红酒绿的酒吧街,宁采臣,就那么满脸是泪地在一家酒吧与一家酒吧之间逡巡,一遍又一遍,然而,根本没有燕赤霞和聂小倩的踪影。凌晨两点,当宁采臣再一次从兰若寺里失望而出时,他腿一软,瘫坐在门前的石佛脚下。 

  泪水已经流干,再也淌不出来,宁采臣睁着干枯的双眼,仰起脖子,他看到,石佛依然高高在上地似笑非笑着,依然是那么淡漠地面对着人世间的分分合合、悲悲喜喜。无边无际的孤立无援的感觉,使宁采臣第一次虔诚地向佛许下诺言:如果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换取和心爱的人再相守哪怕一夜,他一定愿意。 

  7 

  歌 

  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此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沤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那以后,宁采臣改变了夜晚关掉移动电话的习惯,全天24小时开着手机,以免错过小倩的任何可能的讯息。接连好几个星期,每个晚上,宁采臣都要到兰若寺附近甚至J城其它的酒吧区游走,抱着一线希冀,期望着能与小倩相遇。然而,结局总是和他自己预料的一样: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小倩乃至燕赤霞,就象突然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一点点来自人间的消息。 

  1999年5月,宁采臣辞去在J城的工作,退掉八王坟的租屋,带着剩下的一些积蓄,开始在各个城市间漂泊,寻找他的小倩。 

  他先是去了X城,因为那里是她的故乡,然而,X城没有他的女人;他又去了G城,这个南方的都市,据说在治疗艾滋病方面,走在全国前列,但是,那里依然看不到小倩;再后来,宁采臣又到了S城。有一次,在S城的八百伴商店,宁采臣突然看见了小倩的背影。那一刻,巨大的幸福猛然袭来,令他手足无措,就那么愣了两、三秒钟,她的背影却不见了。他发狂般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倩的名字,在人头攒动的商场里左冲右撞,然而,他却怎么也无法再看见那个背影了。这下子,宁采臣几乎要崩溃了,在一家医院里,一躺就是两周。出院后,为了那个虚幻的背影,他在S城停留下来,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挣钱,晚上到全城各个酒吧搜寻,准备坚守在这里,打持久战。 

  就这么日复一日,转眼到了2000年11月。对于S城,宁采臣已经相当熟悉,而越是熟悉,他反而越是失去了找到小倩的信心。这个城市太大了,要再遇见他的爱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天,他站在外滩的护栏前,突然深深地怀疑起八百伴里见到的那个背影,是不是真的属于小倩。这种在旁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怀疑,对当局者而言,却是致命的,宁采臣陡然浑身无力,几乎要滚下护栏——是啊,那真的是小倩吗?显然无法肯定。刹那间,世界显得如此虚幻,连河对岸高耸入云的金茂大厦,都象海市蜃楼或者“楚门的世界”里的布景一般!一切变得不可确信——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活着?他们这一代人,为什么总这么漂来漂去,总象靠不了岸的浮萍?他忽然记起,过去小倩总说她是个没有岸的人,那么,他自己就有岸么? 

  就这样想着,宁采臣心里,更加空空荡荡了,寂寞得发慌。他甚至自残般地希望,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把,将他推到浑浊的江水里去,只要他能够就此解脱……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一个电话,突如其来地打了过来。 

  那个电话,来自遥远的J城,燕赤霞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到了宁采臣耳畔。“……小倩,已经……快不行了,我不忍心她离开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男人,却不在她的身边……”燕赤霞的话象铁一样坚硬冰凉,“本来,我应该杀了你,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回来——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她。” 

  在那个瞬间,时光仿佛突然凝固了,而宁采臣,仿佛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整整几个世纪。当天下午,宁采臣离开S城,飞回了阔别一年多的北国都市。 

  仍然是冬天的夜晚,仍然是熟悉的酒香,仍然是这纸醉金迷的兰若寺,仍然是这两个男人,闷闷地喝着酒,相对无言——他们都是找不到岸的人,他们都曾经以为,那个小妖精般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岸了,但其实,不是的,她和他们一样,也只是一张浮萍,而且比他们更快地即将永远地漂走——她,已经没有力气伴在他们身边了,那个女人,那个曾经活力四射的小妖精般的女人,此刻正躺在她昔日租住的八王坟的小屋里,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凌晨五点,宁采臣回到了那熟悉的小屋。在黎明前最浓黑的夜色里,他轻轻走到小倩的床前。他的影子象一张比夜色更黑的剪纸,贴在小倩床头。轻轻地,他吻着她的额角,象吻着99年3月的玻璃杯。而小倩,一动不动静躺着,象是仍然在熟睡,只是,她的泪水,却悄悄地地溢了出来。 

  宁采臣感到小倩的身体,同样象那逝去的玻璃杯一样,冰凉而坚硬,她,明显地瘦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瘦瘦的身子,象抚摸着一片洁白的薄薄的羽毛。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到,他的心,也象一个被冰块胀裂的玻璃杯,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破碎。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既然将来的幸福永不可测,那么不如先抓住眼前的幸福,哪怕这个幸福,要用生命来换取。 

  于是,不顾她沉默而顽强的反对,他强奸了她。当他进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栗了一下,她说,“值得么?” 

  “值得”,他的泪水也涌了出来,他用头顶着她的头,轻轻地说,“真正相爱的人,哪怕是死,也要作真正的夫妻,就象杨过和小龙女,就象梁山伯与祝英台。” 

  又是一个周末,夜色妖娆,在某一个同样纸醉金迷的城市,音乐的淫迷正释放着颓废的美丽。迷离的灯光中,一个妖艳的女孩,在酒吧里独饮。某一个命中注定的瞬间,她不经意地看见,一个忧郁的英俊男人,正在不远的吧台旁自斟自饮。于是,正如雷达表的经典广告词演绎的那样—— 

  晚上十点,她过来一起喝杯酒…… 

  凌晨零点一分,他遗失了隐形眼镜…… 

  时间改变一切,唯有城市里的情爱,生生不息,每一秒都在流转。但是女孩,请小心,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或许也是一个身染艾滋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