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隐代言人

  《红楼梦》全书,是从甄士隐做梦开始,故他才是真正主角。可士隐做梦醒来后,与雨村见面后的一次晤谈,改变了全书结构,自后那士隐便一直都隐身在外而不再露面直到全书结尾处,他才又复出现。其实,一部《红楼梦》,一直都是贾雨村一个人在风月场上出没,这啥意思?实际上,这是贾雨村已代替了甄士隐入梦,身在那红尘的繁华境了。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这里,甄士隐便是真事隐,贾雨村,实即假语存。贾雨村既代替了甄士隐入梦而做了他的个替身,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见那作者,他就是在这“真假”二字上面下功夫,这也就是说,真若是假,那假的才应该是真的,假若真时,真的反倒是假的了。就连这所谓的“贾雨村言甄士隐云者”,何尝又不是这样?正也如此,那士隐一转身,他已变成了贾雨村,这里,贾雨村,他只不过就是那士隐的一个代言人。故须好生的玩味,所谓假便是真,真即是假,意态深!须知,若假的是那真的,那真的便是假的;真的若是假的,那假的才是真的。如此,甄士隐既隐而不出,众人眼中所见,那真事隐,不过是贾雨村一人!既然是真事隐已变脸,他已经变成了贾雨村,那我们应该去相信谁呀?甄士隐我们看到的,那不过就是一真事隐,而贾雨村本人,由始至终,他却是贯穿《红楼梦》全场经络脉络的一个重要人物,重要角色,他的地位非常重要,旁人根本无法超越。既然是一种“假语村言”,我们自不应相信其所言,但那甄士隐,转眼他倒成了贾雨村,不相信贾雨村言,那我们去相信谁呀?既然是真事隐在假语村言中,那贾雨村言,众人就不能不把当回事了。从这个角度上分析,贯串《红楼梦》全场的,惟雨村一人,始终出没于红尘中的,不是那一个甄士隐,而是贾雨村,那甄士隐,未知他隐身于何处,或许他就在场外,但对这一个贾雨村,众人可就不得不另言相看了,因为他其实也就是士隐派出的一个特使,一个钦差,他的真实身份,其实也就是一个微服出行,匿迹潜踪,身在民间的一位帝王的代言人。《红楼梦》,其场中角色,独雨村一人可观可言可辩,余外,一贯不足虑也!《红楼梦》,活人只有一个,便是这贾雨村一人,余外都是衬托!

  这样来看,雨村这一角色,在全书所居的地位,就显得非常重要。可我们又决不能忘,终究他虽是贯穿全场的一个人物,但他是次于士隐的一角。照这么说,士隐隐身在外,雨村不过是越厨代庖来代替他做了一回主角,既然雨村是已代替了士隐入梦,那我们就该明白,他的那一言一行,至关重要。不客气地说,俨然,他就是士隐的一个代言人。

  雨村既不可轻慢,自然,那《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应该是全书的一幕重场戏而不可轻忽。且对雨村这个人,我们也应该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既然贾雨村他是代替士隐入梦,去做了那甄士隐的个代言人,那问题也就很显而易见,亦即,贾雨村的口中所言,正是士隐的肺腑之言,贾雨村是代替士隐出声,说出了他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那我们不妨就来看一下这贾雨村,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贾雨村这个人的思想显露,其实,主要也就是反应在第二回中他与冷子兴的一番闲谈中,而他那惊世骇俗的理论,却少有人去理会,他的话,主要也就是这么几句。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在他看来,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这可以说是概括了他的这一思想的基本核心。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这已说的很明白了!

  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这啥意思?所谓邪不压正!太平无为之世,击浊扬清,正气上扬,邪气歪风牛鬼虫蛇不得抬头!这样,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社会自然是养廉养正风气良好!

  时代在这种大环境下,邪恶之气受到压制“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纵有邪恶之气,因为受到正气的压制,它也不可能肆虐为患。

  因为生活本身,从来就是这样,所谓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指的也就是正义与邪恶的一种较量。

  那在一般人呢?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这种人,好好不到哪,坏坏不到哪,泥鳅翻不出大浪。指的也就是宝玉这种人了。

  这是在夸他?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这些才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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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像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这里,关于贾府子弟的不堪万状,其种种不肖,就不多说了。

  《红楼梦》最终提到的问题,概括起来说,它就是一个教育问题。而贾府的失败,根本也就是教育问题上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