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学校辅导员推荐我进了少年宫,同去的还有小桃仁。
少年宫刚盖好不久,一楼有书法班、绘画班,舞蹈班和乐器班在二楼。舞蹈室四面墙上全是镜子,镜子前有把杆,临街有个大窗户,探出去看到宽宽敞敞的大西街。
两个女老师,一个年轻的、一个老的。
年轻老师撩起我的上衣一看,说:这孩子的小肚子有点大。
老老师说:孩子还小呢,没事儿。
我们学习了芭蕾舞的脚位和手位,握住把杆跟着音乐练。舞蹈室窗户底下放着一架钢琴,老老师会弹钢琴,弹得真好听。
把手臂伸长,看着手指尖,音乐停了,手臂就收回来。
老老师从钢琴后面站起来,指着我说:“你重做一下动作。”老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跟所有人说,“别看她是新来的,你们看到了吗,她的感觉特别好。”
下了课,小桃仁拉着我的手说:走哇,到我家耍去。
小桃仁真好,少年宫老师表扬了我,她也不恼。
李怀角街上靠西一侧有个公共厕所,厕所旁边有个小巷子,进去就是狮子街。我跟着小桃仁去了她家。
小桃仁家的大炕上挨住墙放着一排鱼缸,里头咕咚咕咚冒泡,鱼儿们游来游去。小桃仁爸爸从外头进来,踢开鞋上了炕,拿东西喂鱼,喂完也不下炕,蹲着看鱼,一动不动。我和小桃仁就坐在炕上说话,她教给我——洗完裤子,晒得半干不潮的时候,拉直裤缝折叠好,放在枕头低下压一晚上,早晨起来,裤缝可直呢,不用拿烙铁烙了。
小桃仁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她穿着一个红主腰,这个红主腰从肩膀上搭拉过来两根长条,和裹着肚子上的布系在一起,胳膊露在外面。她身后放着一个炕柜,柜上有抽屉有门有镜子,柜子正中间有个圆圆的铜片,上头挂着一把锁。她们家的炕围子真好看,全是画,油亮亮的反着光,有武松打虎,有唱戏的贾宝玉林黛玉。炕上的油布也好看,画着梅花鹿、喜鹊、寿桃。小桃仁说:我奶奶缠过脚,后来放开了,现在穿23号的鞋。我说:奶奶,您儿比我的脚还大一号呢。奶奶听了高兴地说:这个孩子会说话。
我家在仓门街住,离小桃仁家不算太远,我俩就相跟上,走去大西街的少年宫,一路上我给小桃仁讲故事。我爸爸年轻时在九龙电影院门口摆过小人书摊,我家的小人书太多了。小桃仁听得上了瘾,她说:我就好听你讲故事。
学舞蹈,练功是基础。小桃仁下腰的时候,整个身子弯成一个O形,手跟脚能握在一起。我下腰很勉强,总是摔在地上。
年轻老师批评我:你和小桃仁天天黏在一块儿,像连体人似的,你怎么连人家一半也不如,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别来了。
老老师走过来,让我靠墙站,提起我的一条腿就往我头顶上举,正面举完侧面举,举一次要我坚持5分钟。老老师说:你还小,韧带能拉开,你好好练就能做到,不是你不行。
我脸上全是泪,心想疼得要命呢,不行就不行哇。
课间休息,我们排队上厕所。有个男老师走到小桃仁跟前说,我看看你的手……他举起她的手,压了压手指头,问:你想不想学大提琴?
小桃仁吓了一跳说,我不学,我就学跳舞。
我赶紧往前一步说:老师,我想学——
男老师又举起我的手,压了压我的手指头,摇了摇头。
回到练功房,我没心思学跳舞了,心里头一直想着大提琴。
下了课,我拉着小桃仁进了舞蹈室旁边的大提琴教室。这是个小教室,只有一个小窗户。
男老师不在,里面坐着一个男生。他面前放着一个大提琴,有个支架把琴高高立起来。我第一次看见大提琴,心里喜欢得不行,可惜是学不上。
夏天过完了,我上了五年级。进入九月,天凉了,空气干躁,风更大了。我嘴角开始裂口子,我老是舔。辅导员骂我:给你化上妆登台呀,你一舔嘴把口红都舔没了,再舔嘴就开除你呀。
我心想,快开除吧。
我妈给问了个方法,用红霉素眼药膏抹到嘴上就好了。这个方法挺管用,抹到嘴上油亮亮的,像抹了口红似的。
后来,我得了阑尾炎,做了手术。我妈跟辅导员说:甭让她跳舞了,大夫说不能再蹦蹦跶跶的了。
辅导员说:那就去打腰鼓吧。
我们学校有个“鼓号队”——有两面大鼓、两副大镲、四副中镲、八副小镲,还有军鼓二十人、军号八人,然后就跟着一群身缠红绸绸举着两根粗筷子的腰鼓队员。腰鼓队员人数也不少,得有二十来人。
我不想打腰鼓。小桃仁说:我跟你一起去。辅导员喜欢小桃仁,想进腰鼓队那是一句话的事儿。
男生白俊吹了军号,他牙齐嘴薄,吹得挺亮。
腰鼓倒是好学,我记性好,没几天就记住了所有的动作。辅导员让我站在第一排,给别的同学示范。课间休息,我就坐在树底下给鼓号队的人讲故事,听故事的脑袋们像垒砖头一样摞起来围着我一圈。我妈订的《山西民间神话故事》,我看完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讲。整个操场上一片安静,就听见我一个人在说话。
那一年,学校又成立了武术表演队,男生10人女生10人,学两套动作,参加市里比赛。体育老师选上了我,说我蹲马步蹲得好。我犹豫去不去,小桃仁说:你去我就去。
小桃仁横竖是要跟我在一起,她就是好听我讲故事。
武术队员每天很早到校,在主席台前压腿,再绕着操场跑步。武术队不用上学校的早操,单独组队练习动作。休息时间,我坐在主席台上,给武术队的人讲《岳飞传》,一直要讲到打铃上第一节课,“故事会”才散。
我妈说我:“别为难自己,成了就当‘杨六郎’,不成了就‘卖麻糖’。”
我肯定成不了小桃仁,我也就会讲个故事。
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