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这是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经典之言。
确实,普通人的婚姻里,没有那么多戏剧化的大悲大喜,往往消磨掉热情与耐心的,就是生活里的一地鸡毛。
所以张爱玲笔下的佟振保,娶了“白玫瑰”烟鹂,就想着“红玫瑰”娇蕊,一个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另一个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钱钟书的《围城》里,以为扎进了婚姻“幸福港湾”的方鸿渐与孙柔嘉,却在婚后寡淡卑琐的生活里相互厌弃。
日子的烟熏火燎之下,谁也甭想活得好看,杨绛先生评得一针见血:就算方鸿渐和心中的“白月光”唐晓芙共结连理,他们婚后也不见得幸福!
同样把婚姻解构到剥皮拆骨的,是老舍先生的著作《离婚》,比张、钱写得还要早上个小十年。
有意思的是,一本从头至尾写中年夫妻们闹离婚的小说,到最后谁也没离成。
一出出闹剧落定,各人又缩进那不大合适的婚姻套子里。或者是触动了自身经历,老舍通过主人公老李,近乎悲观地指出——
婚姻便是将就,打算不将就,顶好取消婚姻制度。
婚姻的两种形态:合作及将就婚姻的本质是什么?
心理学家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一书中给出了答案:合作。
长久的婚姻,便是夫妻双方达成利益的共识,相互合作;再有,就是老舍先生所说的“将就”,前者是主动,后者是被动。
《离婚》里的两个主要人物:张大哥和老李,他们的婚姻关系,就对应了这两者。两个现实生活中最普通的称谓,也将他们的身份泛化,就像是我们身边的人。
张大哥和老李,都是旧式的包办婚姻,谈不上爱情,张大哥享受婚后生活,老李却感到痛苦不堪。
张大哥四十来岁,典型的热心“老北平”,最爱给人说媒,热衷各种人情事务。衙门里挂个闲职,攒下3处房产,整日东奔西走,操心着别人家的琐碎,四邻八舍,没一个不说他运筹帷幄、得体可靠的。
张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她包揽下全部家务,附和丈夫的所有决定,有些讨好地关心着自己那上大学的儿子和上高中的女儿。
张大哥很老派,人生只两大理想:作媒人和反对离婚。他认为结婚是人生必须的过程,男人挣个生活的体面,女人则要把家务事打理得漂亮。
在张大哥权衡婚姻的天平上,他的财富、能力、人际、地位,衬得上张大嫂这个麻利能干的主妇,所以心安理得地不用仆人,享受伺候。
张大嫂尽管抱怨“一年到头,老作饭,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但一荣俱荣,丈夫安逸自己也安逸,丈夫体面就是自己的体面,便在每天的辛苦里找到自己的荣耀与快乐。
虽没爱情支撑,但两个人在婚姻中各取所需的合作态度,让他们的婚姻牢固的铁板一块,什么诱惑都泼不进去。
老李,三十出头,一个郁郁寡欢的小知识分子,乡下的妻子是个大字不识的小脚村妇,有一对不到10岁的子女。除了年节象征性地回乡,几乎和妻儿没有交集。
在张大哥的调停下,老李把妻儿接进城。但与文盲妻子毫无共同语言,在极度的精神苦闷中,他将被丈夫抛弃的马少奶奶视为人生的“诗意”,在“幻想”破灭后,他灰心地辞去公职,带着妻儿又回到了乡下。
老李代表了现实生活中,那些不满婚姻却凑合过日子的人。
想追求个性解放却没有勇气,满腹牢骚却只敢在心里嘀咕,他想烦闷时家里有个知书达理、得体大方的,但自己的妻子呢,只会赶鸡、叫猪、大声吓唬孩子。还会撒村骂街,发脾气时瘫在地上“可怜地”扇自己耳光子。
老李恨工作和生活里的一切,他把单位和太太看成“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觉得自己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被同事戏弄,只敢心里忿闷,看太太不顺,只会背地怄气。
老李被家庭和工作所牵制,文化赋予他对新文明的向往,却陷身于旧文明的泥淖。
他将自己对自由、教养、浪漫的需求,投射在马少奶奶身上,单方面想象与她“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
马少奶奶的丈夫带着相好回家后,老李等待他心中“勇敢完美的新女性”,彻底与负心人闹翻离婚。然而马少奶奶最终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在争吵中熄了灯……
老李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跟着熄灭,生活又回归到无聊、乏味和平庸,带着妻儿回乡,多少是对现实懦弱的逃离、彻底的妥协。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这也是我们普通人痛苦的根源。
总觉得自己的才华、理想或抱负,是被时代遏制了,所以人生才各种不得志、不如意,却忘了自己本就平常。接受自己的普通,是很难的事,接受平庸的生活,就得承认自己普通。
永远愤世嫉俗、苦闷绝望的老李,没有能力直面问题、解决问题,也从未为自己的人生争取过,他是一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注定要在别扭的婚姻和生活里将就一生。
有多少婚姻是以爱情为前提结合的?总有如张大哥、老李一般,在合适的年龄被家人敦促着,匆匆忙忙完成这个人生仪式。妥协也好、从众也罢,只要你选择了婚姻,就要决定婚后的日子是合作还是将就,选择不同,你活着的质感也将大相径庭。
离婚的两种妥协:金钱和面子老李本以为,只有自己的婚姻一团烂泥,直到见了同事吴先生和邱先生的太太们。
吴先生自称正派人,是个武行,走关系做了文职,以自己沙包大的拳头为荣,这大拳头也有怕处,那就是他的太太。
吴太太气力比丈夫大,虎背熊腰,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大块四方墩肉,上面放着个白馒头,威风凛凛,震慑着丈夫总想纳妾的心。
邱先生,整日愁眉苦脸。夫人是个大学生,长得“瘦小枯干,龅牙,没多少头发,胸像张干纸板”,也不能生养。对邱先生很有新女性的派头,个性强,凡事都要压邱先生一头。
都说婚姻存亡的三要素,是:感情、物质和性。
感情包含了以子女、爱情、亲情等为联结的合作责任关系;物质是生活质量的基础;性承载了本能,是捆绑亲密关系的增温良剂。
《离婚》中几对中年夫妻的矛盾冲突也在于此。
吴先生和邱先生的诉求,表面在于太太不能生个儿子。说直白点,时间带走了太太们本就不宽裕的姿色,一个方墩一个纸板,毫无吸引力,似乎娶个年轻的姨太太,是唯一的婚姻出口。
两位先生有了“外家”,两位太太自然大闹不已。
闹到不可开交,似乎离婚势在必行的时候,太太们却偃旗息鼓了。
吴太太想得现实,离婚了吃谁去?顶着被姨太太抓伤的脸,原谅了丈夫:
我也想开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我跟吴先生讲和了,单跟这个小老婆干,看谁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
学历高、有主见的邱太太,劝吴太太离婚时说得斩钉截铁:
“我们没儿没女,丈夫不讲情理,何必一定跟他呢!难道咱们就不会找个事作?没结婚的时候就不想出嫁;及至结了婚,事事得由我作主。丈夫向我摇头,好,咱马上还去作事;闲气,受不着!”
待邱先生有了新欢想离婚时,她却没了知识女性的清醒独立,一改强势让了步。邱先生是个科员,体面的工作,衬得上邱太太体面的学历,再说,她新女性的婚姻就这样难堪收场?
老舍先生将这样的妥协看得极透彻:
他们怕打官司,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
没有谋生能力的吴太太,为了钱而不敢离婚;有谋生能力的邱太太,为了面子而不想离婚。
亦舒有言:“面子,是一个人最难放下的,又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们中国人更是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现实中,我们太多人为了维持面子而去忍受破碎不堪的里子,让度自己的自由、幸福,在已如鸡肋的婚姻里禁锢一生。
更多在家庭里内耗掉青春、希望、能力的人们,失去容貌和经济上的双重竞争力,像吴先生与吴太太,一个没有务实的本事,一个完全养不活自己,两个人仍凑合过,完全出于本能的捆绑,最不济老来还能搭个伙。
小人物生活里的难堪,大体是相通的,为金钱、为面子妥协,是常态也是无奈。
过不好离不了,中年人的婚姻困境唐代女诗人李冶,写过一首《八至》,其中有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清醒又通透。
两个半路相逢的人,因着一纸婚书捆绑在一起,感情好时是亲密无间,没感情就是同床异梦。这其间的微妙,必得经历过婚姻的风浪、有些世故的人,才能真正共鸣。
老舍32岁才仓促结婚,感情基础并不牢固,除了养家,他还要负担着母亲、哥哥(哥哥有九个孩子),压力很大。所以他写《离婚》,多少夹杂了一个中年人苦闷的牢骚。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苦楚,生命只是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
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作了事,变成个贼鬼溜滑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谁也不能。
在婚姻里,一个女人可以毁掉一个男人,同样的,男人毁了多少妇女?……把自己苟且的保持住,循规蹈矩地在社会的迷雾里挣饭吃。
婚姻里,中年人被子女、金钱、面子、责任等牵绊住,早失去了追求自由的锐气。
要么如吴先生、邱先生夫妇,把日子吵成一锅热粥,烫得鼻青脸肿还“不离不弃”,要么如老李般,胡乱抓一个不了解的“马少奶奶”,幻想个蹩脚的“美梦”。
过不好又离不了,如何走出这个婚姻困境?
老舍自身并未走出迷雾,但在书中,或许以张大哥夫妇给出个相对正确的回答——
“去空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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