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对于经典作品改编,没有看过原著,是没有话语权的。今天重温1995年李安执导的《理智与情感》,作品中各式人物与精巧情节,虽时过境迁,在推崇快消文化的现在仍让人非常触动,因此闲话二三。希望拜读简奥斯丁的原著后有更精细的看法。
自从遇见,忘记自己
影片的主线是玛丽安娜的爱情挫折与蜕变。她是天真近乎愚蠢的,纯粹得毫无掩饰,又是感情饱满而炽烈的,被爱人威乐比抛弃后深深受伤,她无疑是情感(感性)的代言词,从指责姐姐埃莉诺的过分理智,到被奋不顾身的感情伤害后回归笃定。饰演玛丽安娜的凯特温斯莱特当时才满20岁,尚未因泰坦尼克号名声大躁,一脸的青春与润泽啊
英国多雨的午后,玛丽安娜与威乐比的相遇浸染着诗歌氛围,威乐比的相救有几分中世纪英国骑士风度的遗风。他们都喜欢莎士比亚的诗歌,
“Love is not love/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Sonnet 116).
(说变心就变心/哪能算是爱/哪能任凭抹灭/不,爱是永不褪色的印记/纵有狂风暴雨也绝不动摇…)
但是这首诗从一开始似乎就暗喻了这场感情的欺骗结局。当姐姐指出不要在不了解时投入过深时,玛丽安娜自信的回答:
“It is not time or opportunity that is to determine intimacy;—it is disposition alone. Seven years would be insufficient to make some people acquainted with each other, and seven days are more than enough for others.”
一往情深的玛丽安娜就像走入童话世界的孩子,他们一起骑马出游尽情欢乐,她毫不理会村庄中别人的指点碎语。她对威乐比的感情与专注毫不怀疑,后来只身回到伦敦的威乐比与富有的盖小姐婚讯传开后她还想替他辩解;直到收到威乐比的亲笔信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从来没有在这份感情中做出过任何明确承诺,这时的玛丽安娜由期盼、失望转入绝望,这场感情从一开始似乎不过是一场游戏,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布兰登上校揭下威乐比的伪装:他的养女也曾被威乐比抛弃,她托付孩子后远去;被剥夺继承权的威乐比不名一文,因此急着与身价5000英镑的盖小姐成婚,从而保住家产。或许玛丽安娜并非一厢情愿,可是她此刻已经陷入过深。生下孩子的玛丽安娜来到与威乐比初见的地方,布兰登上校在雨中将她救回,几乎重演了当初的剧情。一场大病后她终于将一切留在了过去,从连绵的阴雨中回到阳光中。如观众所料的,从始至终关怀她的布兰登上校最终与她结为眷属。
无法说玛丽安娜最终的决定是否符合她心意,在婚礼中导演特意给了威乐比悻悻遥望的镜头,似乎暗示比起容易盲目的激情,持久与责任更为可靠。玛丽安娜从最初的感性与任性,到做出理智的选择,并不是表明情感浪潮最终究会褪去,被理智的止水所取代,毕竟布兰登上校所欣赏的就是她的独特个性。只是她的角色从无牵挂负担的少女转向了母亲,只关心自己痛快不是作者时代所认可的。或许理智与情感并非完全对立,在不同的心理权重时而倾向不同而已。
不打扰的关注
在影片中,毫无疑问姐姐埃莉诺是理智的代名词,分别后从不打扰远去伦敦发展的爱德华,任由旅居乡下使詹宁斯太太八卦。从露西小姐口中得知原来他们早已私自定下婚约,她淡然不动声色。而后回到伦敦,百转千回终于再会,爱德华拜访时恰好露西在场,她最大程度地保持礼节,一句Mr. Ferras ,近乎客套与萍水之交。因此在爱德华婚约公布大家处于惊诧之时,她反而最为淡定。爱德华被愤怒的母亲取消继承权后,她仍转达朋友布兰登上校的帮助,使他满足成为牧师心愿,并能够完婚。
埃莉诺的克制近似无情与冷漠,与妹妹玛利安娜就像一条线的两端,每一次玛利安娜的冲动与受伤都由她来抚慰,妹妹批评她:
“Always resignation and acceptance. Always prudence and honour and duty. Elinor, where is your heart?”.
她在家庭的位置是大姐,在被姐妹与妈妈赶出家族府邸生计捉襟见肘时,她需要精打细算维护一家开销;寄居篱下的生活中,她仍以高雅的气度与行止获得好名声,譬如饭对桌上世俗与聒噪的詹宁斯太太从不抱怨,与其成鲜明的对比是伪善的露西,后者一次次向她倾吐自己与爱德华的感情与其家族宠爱,造作与表演真让人作呕,最终在爱德华被取消继承权时投向他的新贵弟弟也算表里如一。
埃莉诺真的冷血与冷漠吗?当戏剧尘埃落定,被爱德华告知并未成婚,且他终于表白时,她积蓄太久的感情如溃堤洪水,伴随着交织的辛酸与释然而下,泣不成声,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时刻,再也没有必要为谁而割舍。不禁想起一句老歌歌词:“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实现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两个重视责任的人,不负其他所有的人,唯独让彼此受尽委屈。也还好,他们在理智经过世事变迁的磨砺后,初心不改。
埃莉诺的情绪总是自我消化的,她的喜怒哀乐似乎不露踪迹,将关注投向了妹妹的情感痊愈,朋友家庭的圆满,让人感到安稳与信赖,因而总能够在关键时刻获得援助,上校对她们一家的出手相助与她本人离不开的。我一度以为这两人会走向一起,事实证明两个太相似而无我的人,很难在彼此中找到寄托,因而只是朋友。
其实,布兰登上校也是理智的代言人,从始至终帮助三姐妹一家,最终使玛利安娜走出情伤并与其成眷属。上校大概从第一次见到歌唱中的玛利安娜时已倾心,对于逐渐与威乐比坠入情网的她只是任随与包容。隐忍的他曾经历过爱人与养女的悲惨故事,
“I knew a lady very like your sister—the same impulsive sweetness of temper, who was forced into a better acquaintance with the world. The result was only ruination and despair”.
或许他在玛利安娜身上看到了昔日爱人的影子。他相信让玛利亚看清现实只会毁灭她,历经岁月磨砺的上校给予玛利安娜的不是让她痴狂与忘我的激情,而是一份诚挚与温暖的关爱。
不可逾越的障碍
影片的潜在线索是背后家族财力的变化。由于当时的妇女没有家族财产继承权,被逐出家门的三姐妹与母亲不得不寄人篱下,从高雅的上流生活到与白丁相交,沦为没有身份的乡下人。母亲们都盼望着孩子在一桩婚姻中飞黄腾达,爱德华母亲的期望与对姐妹一家的轻蔑,姐姐的犹豫与隐忍,威乐比的背叛,露西小姐的喜新厌旧,宴会中的谈资,都受到了财富或者说阶层的无形支配。虽然玛丽安娜由情而动,一开始家人对威乐比家世的谈论与兴奋也透露了对自身阶层的不乐观。
热情的约翰爵士与詹宁斯太太
在《简爱》中,简对罗切斯特也是始终保持克制与礼节,但是她足够勇敢地说出那段对白:
"Do you think I can stay to become nothing to you? Do you think I am an automaton?--a machine without feelings? and can bear to have my morsel of bread snatched from my lips, and my drop of living water dashed from my cup?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You think wrong!--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and full as much heart!”.
最后简获得叔父遗产而完成了阶级攀升,而罗切斯特因为家庭悲剧与大火而陷入困顿,简仍选择不离不弃,最终收获家庭完美结局。作者以财富地位的置换似乎要证明爱的超越性,然而大团圆是建立在女主的阶级提升与忠贞前提上的。
类似的,《理智与情感》中,埃莉诺与爱德华终成眷属虽然不是在女主阶层改善的前提下,却是在爱德华被剥夺继承权,且凭借埃莉诺帮助获得教职之后达成的。威乐比因为维持阶层的焦虑而背叛感情,露西小姐因为改善阶层的欲望而令攀高枝,似乎都证明了阶层的不可逾越性。每个人的不同选择与归属,也就产生了悲欢离合的故事,让人心动,让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