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市作协会员里最有成就的作家,小说、散文在市级报刊遍地开花,在省级文学杂志经常发表,还有一篇小说上过《人民文学》,黑猫就是他的笔名。他的笔名跟着文章出了名,真名反倒鲜有人知道,我们从来都黑猫黑猫地叫他,虽然不怎么好听,但他甘之如饴。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黑猫认为自己就是一只 “好猫”,作品就是他抓到的“耗子”。每年的最后一天,他都要整理出一长串的本年度作品发表目录,颇为自豪地贴在各个“作协群”里,原先是QQ群,后来还多了微信群、朋友圈,凡是能广而告之的地方,全方位轰炸。虽然他一篇作品同时发在好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也拉长了目录篇幅,但不妨碍我等写不出东西的人暗生敬佩。
他位居市作协副主席,在作协各类活动中也算有话语权,最常说的就是:“作家必须靠作品说话!没有作品你还叫作家吗?写几篇小学生作文也叫作家?”这话,无论是会场还是酒场,每次聚会必说,若是喝高了,就反复说,丝毫不掩饰“文坛大哥大”的霸气,也不掩饰对水平低洼还混在作协之人的鄙夷。
对于市一些“协会员”来说,这个名号就是为他们本已光鲜的身份锦上添花而已,历任市作协主席,都是传说文笔了得但没时间创作的官员。这更让身处体制外的黑猫愤愤不已,所以,作协里能和黑猫亲近的,大多是和他一样的“引车卖浆者流”。我算是少数几个跟他交往十几来年没惹他翻脸的体制内“文友”之一,他说我“算是个写字的”,看我眼白少一些,我俩关系不远不近,偶尔开开显得亲近的玩笑。
我的玩笑话是有的放矢,我知道“人流”是他目前亟亟解决的问题——但怀孕的不是与他相濡以沫30多年的妻子,而是一位刚刚21岁的年轻姑娘。一年多以前,黑猫在贵州参加某散文杂志的笔会,认识了一个挺漂亮的苗族姑娘,十足的文学女青年。个头不高、颜值中等的老男人黑猫,凭着他引以为傲的“文学才华”赢得了姑娘的芳心,天雷勾动地火,姑娘就来到了我们小城投奔他。黑猫租了间一居室,金屋藏娇,天天唤那个姑娘“宝宝”,幸福得不得了。
说来惭愧,我偷偷窥探着黑猫的隐私已经好几个月了——一开始是作协里关系最好的闺蜜苗晓婉给我发的链接,我打开一看,居然是黑猫的微博。
在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使用电脑打字的时候,黑猫还在用钢笔爬格子,无论谁劝他换“笔”,他都固执地说“打字影响构思”,直到他儿子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了电脑笔记本,打字才不影响构思了。大概是因为上网比我们晚很多,他可能还不知道微博是可以被人随便围观的,也可能是以为加密了其实并没弄对设置。他显然把微博当日记了,一天发好几条,写得肆无忌惮,压根没想到能被熟人看见。
苗晓婉说她和黑猫共同关注了一位知名作家,顺着那人的微博胡乱“串门”,就看见了黑猫的“恩爱秀”,先还不知道是他,往前翻翻有他晒的作品目录,差点惊掉了下巴。我也进去黑猫的微博看,同样往前翻了许久,看见了他与那姑娘相识相知相恋的经过,瞠目结舌。好奇之下,我每天都追着看,前几天看到他晒出了一张遮盖姓名的孕检阳性化验单,配文只有两句话:“我想自扇耳光。”“心疼宝宝。”
我看得咬牙切齿,在心里骂他畜生不如,替女孩惋惜,替他妻子不值。但我叮嘱苗晓婉,这事儿千万别再扩散,人家咋活是人家的事儿,好歹还是朋友,替他留点脸吧。苗晓婉笑道:“这还用你说?也就咱俩这关系我才让你知道。”
黑猫听不出我的话暗含讥讽,当然也不能承认自己惹了祸。他尬笑两声:“胡扯吧你就!还老树开花,显你有文化?——说正经的啊,是我大侄女未婚先孕,还不想结婚,你帮忙给找个靠谱的大夫呗?”
我不想帮黑猫,因为常去他开的小餐馆吃饭,跟他媳妇也熟,帮他,不成了助纣为虐了?还怎么面对嫂子?再说,这小姑娘离家几千里,在我们这儿举目无亲,爹娘肯定不知道她跟着一个老男人瞎混呢,她也肯定不敢让亲人知道做人流的事。手术虽小,难保万无一失,黑猫又不是她的监护人,真要有点啥意外,我岂不是自找麻烦?
“不行不行。”我打哈哈,“我帮你找人看病、找人手术那都行,堕胎这种杀生造孽的事儿可千万别找我……”
其实,没有熟人正常挂号,也不是不能做人流,他非要找熟人寻靠谱的医生,看来真的是心疼“宝宝”。几天后,我在微博里看到他晒出了一张省城某莆田系妇产专科医院的门诊收据,配文:“此后余生,此痛绵绵……”
“还他妈挺有诗意,一副情种的样子呢!”苗晓婉提醒我去看微博,愤愤地骂,“我要是他媳妇,杀了他都不解气!”
黑猫的妻子叫张玲,一个秀气文静的中年女人。她和黑猫起早贪黑地经营着一家餐馆,那里常成为我们“文友”的“据点”。嘴损招人烦,才高让人敬,两相一抵消,大家对黑猫恃才傲物的样子也都很宽容,何况他早年历经磨难,挺让人同情的,都在一个圈子里混着,心善的人总想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有的“文友”跟我类似,混在作协就为了找些有共同爱好的玩伴儿而已,压根不觉得自己是“作家”,他爱损就损,我们不以为意;还有些是明知自己文字水平不行,急于在作协里找高人指点,那黑猫无疑是市作协里最高的“高人”,有求于他,必要放低姿态;还有一些人自恃才高,需要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平台,外面的平台够不着,只好转头向内——市作协麾下有个《沃野》杂志,一年12期,黑猫把持着小说和散文两个板块的审稿权,想在杂志上露脸,自然要仰他鼻息。
黑猫是作协中不容忽视的存在,跟他搭班子的主席走马灯一样地换,他却十几年稳坐作协常务副主席的交椅。大家便有意无意地拍拍他的马屁,只要不是非高档酒店不可的应酬,一些亲朋好友间随意的聚会,都领到黑猫家这个装修不上档次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餐馆,“文友”间的大小聚会,来这儿喝酒的就更多些。
当然,也有一些心胸狭窄的人被黑猫鄙夷后,会在背后诋毁他:“混得啥也不是,可算在作协刷着存在感了”,“厕所那么大个圈子里出个名还以为全球第一呢”,“他算个X啊,不过是以自傲掩盖骨子里的自卑呢!”种种蔑视,我都听到过。
还曾有人密谋想把他拉下“作协领导”的位置,但他那些多产的作品是市作协乃至市文联每年年终总结里增光添彩的一部分,所以每一任主席都以宽广的胸怀包容了黑猫的“嘴黑”。也不知道是有人告密还是黑猫凭着作家的敏锐洞察力,感知到了想拉他下马的那股邪恶势力,好多次酒精上头时,他都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进行无差别打击:“我就喜欢看你们膈应我,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每每这时,张玲就会出来央求大家“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个人轴得像个疯子,整天疯言疯语的。”
知道“宝宝”的存在后,我再看这个一边在后厨忙活一边密切关注前厅动静、笑模笑样对老公明贬暗护的女人,心里总会涌起深深的悲哀。她跟着黑猫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可都是黑猫自己在一篇篇作品里描述过的。他写的东西几乎都是切身经历,因而,他和张玲的爱情故事,作协尽人皆知,我还被他们真挚的爱情感动得掉过眼泪。
黑猫的老家是邻省最穷的县里最穷的村,他家还是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黑猫写他小时候吃不饱饭,说看见地里长着大葱、萝卜,只要是能生吃的,就忍不住要拔一点儿狼吞虎咽,吃完了肚子不再咕咕叫,可是辣得胃里难受半天。黑猫上学时成绩名列前茅,读到初二时弟弟妹妹也陆续上学,家里就供不起5个孩子了,他就很懂事儿地辍了学,13岁就给生产队放羊挣工分。
但是无论怎么苦怎么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读书,他跟知青借各种文学书看,读着读着,自己也开始尝试写作、投稿,16岁时就有诗歌、散文在报纸上发表了。黑猫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根本兑换不了多少人民币,19岁那年,他想把作品当作改变命运的敲门砖,谋一份铁饭碗,拼命给公社广播站供稿,与他同龄的张玲收稿时频频见他,播稿时叹服他的才华,一来二去就爱上了他,爱得死心塌地,不惜跟横档竖拦的爹娘断绝关系。
1980年,19岁的他们,兜里揣着张玲最后一个月的几十元工资,去了千里之外的一个煤矿投奔黑猫的表哥。从此,两人足迹辗转东北三省,遍布山东、河南,最远到了广州、珠海,黑猫干过矿工、瓦工、厨师,张玲做过钟点工、保姆、饭店服务员,后来两人不再受雇于人,一起摆地摊儿、开食杂店、粥铺、彩票站,一直在各个城市挣辛苦钱。
他们也曾有过手头宽裕的日子,生了个女儿;后来生意不好,返贫了也不惜再贫一点,跟超生游击队似的要了二胎,得偿所愿有了儿子。
2000年后,黑猫两口子听说我们这个小城农民工子女入学比较容易,才结束了漂泊,投奔曾经的工友,来到这里。也是从摆地摊干起,开出租、开餐馆,供孩子们读了大学。等儿女分别在上海、长春参加了工作,两人也还跟以前那样,门市房租在哪里就睡在哪里,一直在厨房里打个二层铺容身,说要再攒俩钱儿,将来干不动了再投奔孩子去。
几十年来,无论怎样疲于奔命,黑猫从来没有放弃过读书和写作。摆地摊的时候,孩子用完的作业本背面就是他的草稿纸,膝盖就是他的书桌,只要没顾客,他就开始写;开餐馆时,大厅里桌桌人声鼎沸,他趴在收银台上照样写——这些经历,确实让我们五体投地。
张玲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无条件地支持着丈夫,无论摆摊、开店,她总是拼命多干活,给丈夫多腾出时间写作,怕他熬夜伤身,还经常帮他誊抄稿件,夜深人静、红袖添香的故事,常常在黑猫的笔下出现——我们这些女会员都曾扪心自问过,若自己是张玲,能这样颠沛流离吃苦耐劳地支持这么一个“作家”丈夫吗?没有人觉得自己能做到,所以我们都很敬佩张玲。
当年黑猫来到这儿不久后,就找到“组织”,凭本事混成了“领导”后,便一直认真地操持着市作协的大小事务,十几年来任劳任怨,常常为了活动把餐馆扔给张玲一人操持。
“处级及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不许在社会团体里兼职”的规定出台之前,市作协主席几乎都由爱好文学的官员兼任,于是,圈子里的官员几乎被黑猫挨个写了个遍:有一届作协主席位居工商管理局局长,他利用富商的“捐赠”给有姿色的女会员出书,还随意任命美女副主席、美女秘书长;还有一届作协主席市区级领导,经常在周末带领会员们以“采风”的名义去各个乡镇蹭公款大吃二喝……凡此种种,都被黑猫以夸张的手法写进了小说里,我曾暗暗担忧那些人对号入座会影响“班子”团结,然而并没有。也不知道是领导们大肚能容,还是压根儿没有时间或不屑于读黑猫的作品。
我曾对这事百思不得其解:读黑猫的作品,仿佛他与领导们的仇恨与生俱来;可不管哪个领导当作协主席,都没剥夺过黑猫手中的权力——市作协是个松散的社会团体,又不是行政单位,审稿改稿评奖之类都属于义务劳动,“副主席”没编制、没工资、没奖金,不过是个说起来好听、给人“镀金”的虚衔,可谁都没有黑猫做得那样热衷,谁都没他当得那样认真、长远、乐此不疲。
黑猫在写作上也有一个挺大的局限,就是想象力不够丰富,只能写亲身经历或听来的真事儿。有了“宝宝”的这一年,他的小说里,90后忽然就做了主角,也多了老少恋情节,我刚开始还以为他的想象力突飞猛进了,偷窥微博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他的生活出现了“拐点”,小说里的细节描写,常常就是他微博文字的翻版。
做完人流之后,黑猫和“宝宝”之间似乎龃龉不断,微博里恩爱情节少了,流露苦恼的句子多了,还罕见地出现了自责的文字,反省自己“辜负了好女人”——也不知这“好女人”指的是张玲、“宝宝”抑或还有其他人。
2012年年底,市作协照例举办年会。大范围的“文友”相聚,不可能人人都互相认识,自然是仨一群俩一伙儿开小会。那天我听到了关于黑猫“包养小三”的窃窃私语,当即把苗晓婉揪离大厅,在走廊里问她:“黑猫的微博你还给谁了呀?”苗晓婉赌咒发誓只给了我看,我半信半疑,又做贼心虚,生怕黑猫一旦察觉我是他微博读者,会担上散播人家隐私的嫌疑。
没想到那天的餐桌上,居然有人大谈去年“卫生局局长微博打情骂俏约开房被围观”的事,我赶紧加入议论,说“网络有风险,写博需谨慎”,然后悄悄观察黑猫的脸色——他瞠目结舌的样子,肯定是被吓到了。
果然,当晚他的微博我们就进不去了。释然之中,我也有点失落感,苗晓婉感叹:“唉,一场好戏正在高潮部分,就给咱们驱离观众席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冤枉苗晓婉了,那些说黑猫小话的人真没看过黑猫的微博,是黑猫自己带着“宝宝”招摇过市,频频下乡闲逛,跟几位关系亲密的农民“文友”介绍姑娘的名字时,还一副得意洋洋“你懂的”的神情。于是,那几个乡下“文友”满含羡慕嫉妒恨地到处感慨:“黑猫真他娘的有章程!”
这次年会之后,消息便渐渐扩散。后来,只要我们聚会的场合不在自家餐馆,黑猫竟也敢带着姑娘出现在其他酒店了。有人当面恭维黑猫“艳福不浅”,他并不恼火,只笑眯眯地默认。好多男同志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开他俩的玩笑,他也不生气。
我有一次应邀参去加聚会,看见那女孩旁若无人地抽烟喝酒,不怎么说话,黑着脸没啥表情,冷傲的样子与黑猫骂别人不配当作家时如出一辙,反倒是黑猫,一反睥睨众生的常态,格外平易近人起来。原本老气横秋的黑猫,剪了一个两鬓和后脑勺光秃秃、头顶蓬蓬松的小男生发型,穿了浅蓝牛仔裤、米色毛衫配白色球鞋,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专为炫耀自己老牛吃嫩草的“第二春”而来。
因为看着这对“狗男女”心里发堵,我提前离席了,黑猫竟然还在微信里追着我问:“你早都知道了吧?”
他回了个“切”:“不定多少人在我微博里看热闹呢,如今我想藏也藏不住,索性带出来给你们瞧个够!”
不管他是赖自己太笨不会用微博,还是赖自己出轨,就冲他还能自省,我多了句嘴:“小心玩火。”
一眨眼,已是2015年三八节,苗晓婉约我和几个女“文友”去黑猫家餐馆吃饭,醉翁之意不在聚,是好心地想看看张玲。
凑巧黑猫不在,张玲一如往常,系个大围裙戴着白色厨师帽在后厨忙活着,热情地招呼我们:“先坐会儿啊,你们的菜说话就好。”问她黑猫去哪儿了,她笑:“还不是你们最近活动太多了?说是有个征文要评奖,去文联了。”
张玲忙活完,还过来敬酒祝我们节日快乐,问她黑猫送没送她节日礼物,她咯咯地笑:“一束鲜花!日子好了他也学会整景儿了!”
“苦日子过去了,苦尽甘来了。再攒点钱,我们就投奔孩子去了。买个小房,帮他们带带小孩儿。要是他真能写出大钱儿,就更好了。”张玲在我们面前,满怀知足和憧憬,估计黑猫经常给她画饼充饥来着。
那段日子,黑猫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女人们说张玲这些年吃的苦是多么不值,风华正茂的“宝宝”跟着这个无钱无权还傲慢乖戾的老男人,究竟图啥? 男人们谈的是“宝宝”的姿色和黑猫“凭什么”能这样,愤怒之情洋溢在杯盘碗碟间,成了下酒菜。
“品德败坏之人不配当作家”的呼声越来越高,更多的人试图把黑猫驱逐出“圈”,但作协毕竟是在文联的领导之下,体制内的文联主席离不开体制外的作协副主席支持,他要黑猫“包养小三”的铁证——没有,黑猫带姑娘参加聚会时,从来没介绍过“宝宝”是他的什么人,两人也从没在众目睽睽下卿卿我我,虽然黑猫常常流露出“我是跟你们不见外才不避讳你们”的那种意思,但不避讳的是啥,从未明说。
人家都不拿你当“外人”了,谁还好意思大张旗鼓穷追不舍?很快,新闻成了旧闻,嚼不出啥滋味儿了,就没人嚼了。
不管是出于嫉妒还是担忧他出事,我们都多么盼望他俩分道扬镳啊——然而,那段时间的黑猫总是带着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对我们的问题语焉不详,意思就是:反正我的魅力是让你们见识过了,就问你们自己服不服吧。
2015年夏天,黑猫的女儿要结婚了,说是回来办婚礼。他早早就给能瞧得起的“文友”们发了电子请柬,还在微信里叮嘱我一定去捧场。
他又说:“有的人真他妈能装X,当个破官儿了不起呀?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瞧不起我?发篇稿差不多都是我帮他重写一遍,也敢瞧不起我?我闭半拉眼儿还瞧不上他呢!”
没想到就在婚礼前3天,黑猫忽然慌慌张张给我打来电话:“快、快来帮我,我姑娘服毒了,敌敌畏……”
我吓了一跳,急忙带了救护车赶去他女儿住的宾馆。赶到时,我看见那孩子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儿,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疾跳。
我上前用拇指使劲压孩子的眼眶,还好,有反应,并非昏迷。又扒她的眼皮,瞳孔也还正常。我稍稍松了口气,拍张玲的手背,安慰她:“别急,应该有救!”
到了急诊抢救室,家属被关在门外。黑猫的女儿一边哭喊着“让我死吧”一边奋力挣扎拒绝洗胃。我把黑猫给我的敌敌畏瓶子拿过来,让她比划喝了多少,她比划了大半瓶。医生却皱眉:“奇怪,咋闻不到有机磷农药中毒的蒜臭味儿呢?”
那孩子见露了馅儿,怯怯地拉我的手:“姨,我说实话吧,我、我把敌敌畏冲进下水道了,就想吓唬吓唬我爸。求求你帮帮我,我真的需要吓吓他。”
众医护和我听心脏、摸脉搏、扒眼皮,凑到她嘴边闻味儿,一顿忙乱,最后医生还让她自己抠嗓子眼儿催吐,又对着呕吐物一顿观望闻嗅,终于相信了她的话。
七嘴八舌的谴责声中,那孩子哭了:“要有别的办法,谁愿意这样?”又看向我:“姨,求求你了,我是你看着长大的 ,你帮帮我,别拆穿这事儿。”
孩子都这样恳求了,我没法不帮她。我的同事们进进出出又佯装“抢救”了一会儿,给孩子挂了两瓶盐水和葡萄糖,推进了观察室。
“抢救”过程中,张玲瘫软在走廊的椅子上,黑猫蹲在墙角老泪纵横,都很安静。见女儿“昏迷”着从抢救室推出来,张玲还是被两个从老家赶来参加婚礼的亲戚架着走过来的,黑猫还有点力气扑过来,他抓住我,问:“能救过来吗?”
他没有跟我解释女儿要自杀的原因,只求我“别跟别人说这事儿”,但我忍不住跟苗晓婉说了。尽管不知道这孩子为啥整这出儿,我俩还是把黑猫骂了半天。
之后黑猫好一阵儿不那么嘚瑟了,群里再也不见他激扬文字。一连两年,“年度发表目录”也没有了。在百度上怎么搜,出来的都是他以前的作品。出现在人前的他也憔悴了不少,傲气收敛了好多。有人问他“咋不用作品说话”啦,他懒懒地调侃:“歇歇,老被你们崇拜着有点儿累。”
2017年秋季的一天,早例会上,我们院长说昨天夜里一个患者从6楼外科跳楼身亡,“虽然目前一切正常,但一定要做好应急预案,一旦家属闹事儿,可以据理力争”。
原来前一晚急诊收了个割腕自杀的女人,由于失血过多,伤口缝好后送入外科病房输血抢救,没想到凌晨时分,休克状态刚有好转,那女人趁陪护上厕所的工夫竟然跳楼了。当班医生护士都吓傻了,在会上还惊魂稍定。护士汇报说,她一直按一级护理规定,每半小时巡视一次病房。
我和护理部主任去保卫科调取病区监控录像固定证据,看到出事那段视频,竟然是黑猫从公共卫生间一进一出,刚回病房又慌慌张张跑出来,边喊护士边奔向了电梯。我惊得心跳过速,立即给病房打电话询问死者姓名——果然,是张玲。
黑猫的手机一直占线,好不容易拨通了,我刚开口说:“嫂子的事儿我才知道……”他立即语速很快地打断我说:“不要来吊唁,不要给我随礼,我只要你帮忙做一件事儿——帮我保密。”
可是,小城这么大点个地方,医院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岂是能保住密的?不一会儿,就见黑猫在“作协群”里说:“都别烦我。黑猫的笑话你们只管悄悄地看。”
我的电话那天被大家打爆了,都是问张玲为啥自杀的,问我去不去殡仪馆吊唁。我说:“我不知道张玲为什么自杀。也不打算去了,人家都那样说了,还去干嘛?”
我正觉得心里堵得慌,苗晓婉打来电话,自责地说:“咱们只是旁观着看他笑话,咋谁都没劝劝他悬崖勒马?多好的女人啊,白瞎了。”
我到这时才流下了眼泪,想起了平日餐馆里的一幕幕,张玲笑吟吟的样子挥之不去。黑猫没有向医院索赔。因为没去参加葬礼,我们也没看到黑猫回家来奔丧的女儿和儿子是什么表现,反正他们都没出现在医院里。
估摸着办完后事了,我给黑猫发了一段劝他节哀顺变的话,他没有理我。好多“文友”都说安慰过他,也没有回音。
黑猫又成了我们的谈资。“张玲是不是因为那女孩子自杀的?”“他闺女儿子能原谅他吗?”“他跟那个小姑娘到底断没断?”诸如此类的问题,跟黑猫来往密切的人被问得最多。然而我们谁都答不上来,大家问来问去,往往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小餐馆在关切的目光中挂上了“出兑”的牌子,我们怕惹上看笑话的嫌疑,也只是远远地观望,谁也没敢进去烦黑猫。很快餐馆便换了招牌,黑猫却不知所终。
直到2018年情人节,黑猫的朋友圈儿总算有了新动态:今天是认识你的第13814天,是你撇下我的第131天……毫无疑问,“你”就是张玲,他这是数着日子捱呢。
只要他发圈,必有一些文友跟在评论里安慰他,他一概不接茬儿。我觉得他是不屑于我们的怜悯,只默默关注着,再也没联系他。
2019年清明节,黑猫在朋友圈发了一组照片,是张玲各个时期的生活照,笑容明媚。他写:“你在天堂还好吗?等着我,重新来过。”
有人以为他想不开,又是各种劝慰。我觉得他不会自杀——因为我读到他最新发表的文章了。是怀念妻子的散文,自责,愧疚,痛悔,都被他写进了作品里,情真意切。还能写,说明他又活过来了。
之后,不断能读到他的小说、散文。他又复苏成从前那个笔耕不辍的黑猫了,只是不再在群里“以作品说话”,似乎刻意要摆脱与我们的联系。所有的文章都是我自己搜出来的。如今的杂志社一般都有网站,只要他发表了,搜出来不难。
在他的小说里,我分别读到过这样的细节:久别重逢的女儿用父亲的手机点外卖,发现以往好多订单,都是点给同一个地址,追查过去,发现了父亲的小情人;妻子察觉超市里的营业额总是短款,疑心丈夫私攒小金库,不动声色地追查,手机里原本一无所获,有一天无意中点开 “唱吧”,看见了丈夫和情人的“聊骚”对白。
后来我又把他好几篇作品的蛛丝马迹拼凑起来分析,推测他女儿以死相逼后,“宝宝”就被他“劝”走了,后来又回来。两人剪不断理还乱,分分合合反复纠缠,直到张玲死后,“宝宝”才和他彻底分道扬镳。
也是靠分析作品,我觉得他的儿女因为母亲的死恨上了他,他现在孤身一人生活在南方某个城市,好像是从事和编剧有关的工作。也不知道缺乏想象力的人能否当好编剧,我隐隐担心。
2020年疫情之后,黑猫朋友圈动态终于不再是“与妻书”,而是一篇篇转发着方方日记,还发表评论:“这才是真实的武汉!”挺过方方之后,他还发朋友圈骂大街:他奶奶的!正能量枪毙了我不少好作品!
2021年除夕夜,他又晒出一盘饺子、一杯酒,附言:“团圆夜。遥敬两个王八犊子一杯。爹干了,你们随意……”
这之后,类似两个酒杯、两碟蛋糕之类的照片越发越多,不配文,更增添了神秘,高深莫测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以为黑猫从此不会再和我们有交集,没想到今年3月初,他忽然在“作协群”里晒出了一张上海到我们小城的机票,附言:“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真是本色回归,像从前一样招人膈应,但不妨碍大家轮流给他接风。反正“文友”间吃吃喝喝的聚会总有,不过是多双筷子、多个由头而已。
这一聚我们才发现,黑猫比以前更“狂”了,以前是以“文豪”的气概藐视我们“文渣”,现在还多了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视——南方各种好,好得不得了,最好的是,总有南方女孩儿请他喝酒喝咖啡喝奶茶。
纷纷攘攘的夸赞声中,黑猫一次又一次地醉了,醉到酒后吐真言:“我他妈年轻时就在南方混过,笨的就知道打工、摆摊儿、卖苦力,早要想到靠才华吃饭,早不是今天的我了!”
我在心里嗤之以鼻,苗晓婉出言挖苦:“今天的你也很了不得呀,60岁了还有小姑娘崇拜,我们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
“我就喜欢让你们羡慕嫉妒恨!”他大着舌头宣布,“以后我就跟你们混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办退休手续的。我的养老保险都是在这儿交的,叶落归根,不走了!”
黑猫低价租了间小公寓,说是退休金足够一个人生活,今后要潜心创作。“作协群”里,他又开始像从前一样评点我们的作品了,依然是各种挑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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